张梦阳:“魂”边余墨
2017年05月05日 09:0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5月5日第1200期 作者:张梦阳

  经过大半生的酝酿、“焖焐”,整整13年的写作、编校,三大卷、百万言的《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以下简称“三部曲”)终于问世了。看着摆放在桌案上壮观、精美的大书,我不禁感慨万千。

  炼化

  在写这部书之初,我是想对鲁迅生平史料进行“提炼”。但在写毕之夜,忽梦一老者曰:“汝非‘提炼’,而是‘炼化’。‘提炼’是提其中要点,汝是长年累月默默积累、冶炼、升华至一定‘化境’,将鲁迅生平、著作与周围各类人物的史实‘炼化’,‘熔’为一炉。”吾忽大悟,明白“三部曲”乃数十年以至终生“炼化”之物,非内容提要也。

  总之,这是在林非先生等多位大学者与大文学艺术家长年指导下,自己呕心沥血、含辛茹苦数十年“炼化”而成的“功夫书”,绝非才子式的“急就章”。

  造境

  我在北京二中的文学启蒙恩师、著名散文家韩少华老师说过:对氛围与意境的酿造,正是对一个作家功底与天赋的严峻考验。我国古典文学史上的每一传世之作,都是一个例证。我的“三部曲”,正是从鲁迅的生平中选择早、中、晚三个时间点,分为三部曲,从中制造氛围与意境,也就是“造境”。

  《会稽耻》,以绍兴鲁迅青少年时代从小康到没落的坎坷经历为主线,展现晚清中国社会的腐朽、没落与鲁迅的精神成长。

  《野草梦》,以北京鲁迅中年写作《野草》《彷徨》时期与女师大学潮、“三一八”惨案、许广平爱情的纠葛为主线,展现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社会与文人心态。

  《怀霜夜》,以上海鲁迅晚年与瞿秋白的友情为主线,展现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历史画面和各色人物的社会众生相,以及当时革命者复杂的内心世界。

  全书以当时的主体故事为中心,展开广阔的社会画面与人的心灵世界,史实部分用插叙、倒叙、回叙、自叙等手法嵌入。注重文学色彩和地方风味,《会稽耻》突出绍味儿,《野草梦》突出京味儿,《怀霜夜》突出海味儿。努力以精致的散文笔法写不同地方、季节的雨、雪、风、景和婚俗、丧俗、年俗,等等。

  全书追求的美学风格是深沉、淳厚、凄美。

  选择这三个点就是在“造境”。《会稽耻》是“造”少年鲁迅在绍兴受的“耻”境;《野草梦》是“造”中年鲁迅在北平写作《野草》时的“梦”境;《怀霜夜》是“造”晚年鲁迅在上海所处的“夜”境。“耻”、“梦”、“夜”正是鲁迅一生“心境”的三大特色。

  在造这三个大境中,又须造中境和小境。譬如《会稽耻》中的第六章“娱园”是中境,而其中各节是小境。“冬雨”、“春雪”乃至《怀霜夜》尾声中,萧红忆万年青等,皆“造境”之结晶。全书则是一连串起起伏伏、大中小的“造境”。

  也有人指责我说:你写鲁迅,为什么还要费许多笔墨写鲁迅的房族伯周四七在绍兴古街上与衙门口轿夫阿如打架、到酒店骗酒喝,等等?其实,此人是对文学一窍不通。这些看来无用的枝蔓和细节,是非常必要的,是用来制造氛围与意境,亦即“造境”。

  鲁迅的境遇和形象是靠这些枝蔓和细节烘托出来的。也就是我在“代后记”《〈苦魂〉的哲学与诗学》中所说的:“以鲁迅周围的人物——瞿秋白、冯雪峰、胡风、周扬、徐懋庸、夏衍和许广平、内山完造、周作人、周建人、母亲、朱安等多个人物为群柱,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投影聚焦处于核心位置的鲁迅的各个方面,从而塑造出一个多侧面、多棱角的悖论性人格的鲁迅形象。互相呼应、衬托,形成球形的烘云托月式的立体结构。”

  细节

  “三部曲”必须严格依据鲁迅本身的史实,尽最大努力写出他的真实,绝对不可编造,因此不可能以情节制胜。那么靠什么取胜呢?

  其实,小说发展到高境界时,是不以情节为重的。张爱玲就说过:小说表现的是“生活质地”,而非情节。她后期最推崇的是擅长生活白描的《海上花》,认为是《红楼梦》的继续。汪曾祺也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并没有说编情节。所谓“生活质地”,就是以丰富的具有质量的典型细节表现出生活的天地。我随著名导演、表演艺术家田成仁先生写戏时,曾屡听田先生教诲:要善于经营细节。

  文学的才能,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对生活细节的感觉高度敏锐,善于捕捉之,运用之,发挥之。我在竭泽而渔、锐意穷搜鲁迅生平史料时,就像老鹰搜捕大地上的猎物似地寻觅富有情趣的细节,一搜到就无限惊喜,赶快录入电脑,放进“三部曲”的适当去处。例如,小海婴说的两句上海话:鲁迅第一次见萧军、萧红时,海婴朝着萧红跑来说:“侬老漂亮咯!”萧红和梅志在鲁迅家拉家常,问孩子长得怎么样。海婴在一旁用上海话说:“侬格小弟弟好白相勒!”我从有关回忆录上看到这些对话和细节后,喜不胜收,立即决定写进“三部曲”。

  由这些富有情趣的细节组成的“生活质地”,是“三部曲”的根基。2009年,我花费三个月时间“磨”出了八千字的《会稽耻》序幕——绍兴古街,打印成册,请韩师的女儿、作家韩晓征转给她父亲指正。晓征传过话来说,父亲看过后只说了一句评语:“鲜活人生扑面而来。”我闻听大喜,有韩师这句话,就对完成全书充满了信心。抱憾的是,就在《会稽耻》完成的那一天——2010年4月10日下午,我正准备把打印本送韩师审正时,师母打来了电话:你们的韩老师走了!

  我只能在无法抑制的痛哭中继续孤独地努力,沿着韩师指出的路,寻找鲜活的细节,用醇厚、凄美的语言描绘之、刻画之,从而写出现实生活的“质地”,并从“生活质地”中提炼和升华出一种哲理与诗韵相融合的美。

  韵味

  我自认为,全书讲究笔调,锤炼语言,叙述、议论、抒情搭配也得当,形成内在的韵律和节奏。例如,《野草梦》开篇第一章,着力写秋夜的宁静;以后逐步紧张起来,到第五章“大苦闷”,弦开始绷紧,至第八章“嫩弟”与“愚兄”时,又开始放松,写“小刺猬”就成了幽默、嬉笑;第十一章“酷暑八月”,节奏加快;第十二章“秋天的果实”,复又放缓;第十三章“诗意的栖居”,平静得像深沉的慢板;第十四章冬日的冷箭,弦又绷紧;第十五章“三一八”惨案,推向高潮。

  著名作家、画家冯骥才先生和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给我的反馈不约而同是:“很有韵味儿。”我非常感谢,觉得这是他们从高超的艺术感觉出发,作出的最佳评语。哲理性与情韵美,是我创作“三部曲”时努力经营的诗学境界。哲人与诗人融化在一起的哲理诗人,是我追求的最高境界。当然,此生我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不过,我又相信公正的读者会认可这样的事实:“三部曲”的确是作者数十年来呕心沥血之作。古人有诗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道尽创作精美文字的苦与难。如果不在鲁迅生平史料及其著作和相关人物资料中浸淫、濡染、酿造数十年,同时有一颗富有哲理和诗意之心,并且从小在名师手把手的教诲下,受到极为严格的辞章文字磨炼,将之反复淘洗、反复提炼、升华到哲学和诗学的境界,是绝对不可能成就此书的。其中甘苦,知音和行家自会体味。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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