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新片讲述杜拉斯晚年之恋
2022年02月10日 10:2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2月10日第2344期 作者:杨茜

  2021年是杜拉斯辞世25周年,一系列纪念活动在法国举行并延续到2022年。1月4日晚上,法国朋友邀我来到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的星星俱乐部,这里以放映具有创新精神的电影而闻名。女导演克莱尔·西蒙执导的《您只对我有欲望》在这里举行了法国首映礼(1月19日在全法公映)。

  电影是根据米歇尔·芒索对扬·安德烈亚的访谈改编的。前者是一位作家、记者,也是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的闺蜜,后者是杜拉斯生前最后一任伴侣。我们都抱着同样的担心而来:建立在一个访谈基础上的电影能吸引人吗?我们都知道米歇尔和扬长什么样子,那两个演员能演好吗?电影结束后,我们的疑虑烟消云散,坐在那里长时间不动,被震撼到了——这是一部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的电影。

  “摧毁一切的爱”

  电影一共95分钟,唯一的情节就是一男一女在室内谈话。男的说,女的录。录音谈话有两场。第一场结束后,女的回家;翌日,她来录第二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没有情节的电影,却能够一直吸引你的注意力,让你跟着镜头,随着话语,听着咔嚓的按键声,进入到一对特殊情侣的关系深处,打破媒体长久以来刻意炒作的爱情不朽女神——杜拉斯神话,幽光微影中,捕捉疯狂激情带来的痛苦震颤和极致的生命体验。

  第一场谈话中,扬回顾了他和作家相识相遇的过程。20世纪70年代,他还是冈城的哲学系大学生,第一次读到杜拉斯作品《塔吉尼亚的小马》(1953),从此便迷上了她的作品。1975年,女作家来冈城推介电影《印度之歌》(1975),两人首次见面。杜拉斯作品最打动他的是“被死亡敲打的激情”和“摧毁一切的爱”。连续几年,扬一直给作家写信。1980年,杜拉斯在病痛和孤独中,打电话让扬来特鲁维尔的家中见面。从此,他住了下来。那时,他二十八,她六十六。

  扬的第一个句子是“我想谈谈杜拉斯”。真实的谈话发生于1982年。2016年,法国博维尔出版社把扬和米歇尔的访谈出版成书,书名就是《我想谈谈杜拉斯》。2021年9月,该电影参展西班牙圣塞瓦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使用的英文名也是《我想谈谈杜拉斯》。西蒙后来将片名改成了《您只对我有欲望》,这是杜拉斯曾对扬说过的话,他们之间以“您”相称。

  谈话第二场,扬用平静的口吻,向我们描述他们的同居生活。扬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听从杜拉斯:他只能吃她想吃的东西、只能看她推荐的作品、只能穿她选择的衣服、只能见她允许见的人。他自己也理不清与作家的关系:他以为接近她,就是接近永恒。可是这同时也是自我被逐渐抹去的过程。杜拉斯说:“我想先毁掉您,然后再造您。”杜拉斯教他如何说话、如何在镜头前走路,还给他起新的名字。他是她的打字员、秘书、司机,他陪吃、陪酒和陪睡。偶尔他会反问:“难道我不存在了吗?”杜拉斯答:“您只有通过我才存在!”

  他迷失在自己模糊的性别角色中。他是同性恋,杜拉斯要纠正他,说“您是个男人,同性恋是‘死亡的疾病’”。她要他跟她做爱——“您只对我有欲望”。但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角色就是个女人,他和两千年来传统的女性角色一样,“等待”就是自己的宿命:他等她起床,等她跟别人通完话,等她写完出去散步。而且,杜拉斯跟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对女人说话的口气。杜拉斯生气的时候还会说:“您为什么来这里?是为了我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给您!”他承认杜拉斯是爱自己的,他用一个关键句来概括:我爱您,闭嘴!

  两年的同居生活中,他们经常激烈争吵,扬多次离家出走,杜拉斯也曾把他的行李从窗口扔到楼下。1982年,扬对杜拉斯的好友米歇尔说到自己自杀的企图,这才有了后者提议的访谈。电影也通过扬的谈话,向我们展示了一个30岁的男青年,和一个年长、知名、个性独特的女作家共同生活所遇到的心理危机。

  用简单的电影语言展现内心激荡

  要让演员只是通过访谈的形式表现一个陷入上述矛盾旋涡、内心痛苦挣扎的人物是不容易的。但是斯万·阿尔罗这个男演员做到了。整个过程你都感觉他就是在接受采访,他就是扬,完全没有表演的痕迹。扮演米歇尔的女演员艾曼纽·德芙算不上美女,而且与米歇尔完全不像,可是她的演技足以让人忘记这一点。她的话不多,但是她的表情、她的眼光都很到位,让人将注意力放在谈话上,并且相信这就是米歇尔。

  今年67岁的女导演西蒙可谓宝刀不老,构思巧妙,用最简单的电影语言展现人物内心的激荡。这场谈话事实上是在杜拉斯诺夫勒堡家中进行的。片中并没有杜拉斯这一人物,但她又无时无刻不在。谈话是在二层,楼下不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二层电话机也不时响一下,这是杜拉斯彰显自己在场的方式。每次电话响,扬就用恐惧的眼神盯着电话。他说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先想杜拉斯喜不喜欢这样。比如他现在说的话,是不是已经背叛了她,是否应该停下。导演让我们感受到了这场对话的危险性, 杜拉斯就像一只苍鹰盘旋在上空,你看不到鹰,你看到的是地上翅膀扇动的巨大黑影。扬就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想逃逃不掉。

  杜拉斯也不是完全没有出现。当扬谈到杜拉斯时,导演在屏幕上放的是杜拉斯影像资料片段。比如她在家里弹钢琴,她在导演《阿伽达》(1981),她执导的《印度之歌》等。

  为了避免对话情节的枯燥,导演还用了一些巧思,比如用扬吸烟、记者喝东西、按键录音等手段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扬偶尔站在窗前,能看到外面的风景。我们知道这扇窗隔开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屋里光线暗下来,需要打开灯,这让我们知道对话持续的时间很长,采访者试图在发现真相。

  就像杜拉斯作品中对沉默的强调,电影也赋予沉默以重要性。扬的话语间,沉默能够被倾听。这也是一部关于倾听的电影,镜头给了倾听者和叙述者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导演让我们看到,倾听如何引出话语。米歇尔的倾听、抚慰的眼光和引导谈话走向的简单提醒,让这个年轻人逐渐忘掉恐惧、怀疑,用言语触及事物的内里。

  电影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比如配合扬的讲述,会有一些虚构的画面,类似回忆镜头,有点儿画蛇添足。他在冈城时的女朋友及米歇尔丈夫这两个人物不是很有必要。还有,米歇尔回家后,晚上躺在床上,想着扬的讲述,脑海里浮现了扬和杜拉斯的性爱场面,是一幅幅水彩裸体画。杜拉斯生前就反对将经典文学作品插图化。她认为图像是对文本的破坏,是对受众想象力的低估。影片如果只保留两场室内谈话和杜拉斯影像资料片段,效果应该更好。

  杜拉斯:超越时空的“宇宙作家”

  扬除了参与杜拉斯作品的晚年创作,他本人也有几部作品问世。《M·D》《那场爱情》《如此》《上帝始自每日清晨》等。杜拉斯不但创造了作品,也创造了扬·安德烈亚这个人物和作者。这个22岁开始迷恋上杜拉斯的哲学男生,飞蛾扑火,在奔赴理想的同时,也被炙热的火光吞噬。在和作家共同生活的16年中,酒精、熬夜、创作等毫无规律的生活极度消耗了他的生命。2014年,杜拉斯诞辰百年,他在巴黎的寓所中去世,年仅61岁。死后,他的遗体与杜拉斯合葬。如果去巴黎蒙帕纳斯公墓,找到杜拉斯墓碑,会看到她的名字下方是扬的名字。杜拉斯墓与众不同的是,一个陶瓷花盆里,插着五颜六色的铅笔,这是世界各地喜爱她的读者来看望她时带来的。

  扬曾对米歇尔说:“杜拉斯的作品都有毁灭的味道。因为我本身就有自杀的倾向,我能感受到:一读她的作品我就觉察到这种力量。她会将我卷走!”扬的话成了谶语。我相信,关于扬,关于杜拉斯,这不是终点故事,将来一定还有别的发现,别的传说。这些故事,这些传说,我们都可以看作杜拉斯写作的延伸。她自己说过,我死了以后还会写作。如今,不只杜拉斯一个人在写,扬又加入了她。在天堂里,他们将一起继续写作之旅。

  杜拉斯以小说《情人》曾获得1984年龚古尔文学奖,很多获得过此项奖的作家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读者淡忘了,杜拉斯却正相反。正如她自己所说,“我越写就越活着”,时间成就了她作品的经典化。她的小说《如歌的中板》(又译《琴声如诉》,1958)是法国中学生的推荐书目。她的剧本《萨瓦纳弯》(1982)已成为法兰西喜剧院的保留剧目。她的电影《印度之歌》成为图像与声音分离的先河。两个月前,巴黎电影图书馆放映了由杜拉斯撰写脚本、阿兰·何奈执导的《广岛之恋》(1959),时值严冬,又有疫情,2000个座位的放映大厅座无虚席,而且,一半观众来这里只是为了“重温”经典。在法国,如果你看到有关杜拉斯的演出消息,稍有迟疑,就可能座位售罄。杜拉斯作品超越时空的魅力长久地吸引着读者和观众。她生前说自己是“宇宙作家”,似乎并没有夸张。2021年9月,法国宇航员托马斯·佩斯凯在太空向地球听众传达法兰西文学语言之美,他选择阅读的正是杜拉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1950)中的一段。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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