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传承:感受徽州文化
2016年12月01日 08:0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12月1日第1100期 作者:张小平

  许多人认为,工匠精神就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严谨敬业等精神的聚合。其实,这些特点只停留在工匠个人素养的层面,我认为,这种简单的归纳不是学术研究,学术研究是要解答这些良好的素养是何以形成的。

  古徽州府治歙县的北岸村,有一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吴氏宗祠,宗祠天井的后方栏杆,由六块黟县青石板和八根石柱组成了石雕“西湖十景图”,全长约八米左右,雕刻以浮雕、平雕为主,刀法精致,古朴大方,是吴氏巨商吴应晟花重金聘请黟县石匠余尚相绘制雕刻而成的。徽州石雕很少以人物故事和山水为雕刻题材,吴氏宗祠这组以杭州“西湖十景”为题材的石雕作品,借鉴了新安画派的山水技法,不论是选材还是雕刻工艺,都堪称徽州石雕一绝。从这幅石雕作品中,不难看出石匠余尚相身上那种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严谨敬业的品德和素养。明清时期,作为徽州工匠群体的“工匠精神”既是个人修养,也是时代风尚。

  人格独立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工匠地位低下,士大夫不屑与之同列。先秦时期,庄子笔下的庖丁解牛,虽“神乎其技”,但连姓名也没有,庖丁的意思就是伙夫;传说鲁班为楚国“造云梯之械”,鲁班也不是真正的姓名,鲁班指的是鲁国木匠。至唐代,韩愈仍然认为,“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百工,指的就是各行各业的工匠。

  到了明代,随着商业文化的兴起,社会对手工艺品的需求显著增长,一时间名匠辈出,百工争胜,名家名作成为竞相收藏的对象,而工匠的人格觉醒和独立也逐渐受到士大夫的尊重。对于这一现象,明代文学家袁宏道《瓶花斋杂录》评价说:“古今好尚不同,薄技小器皆得著名。铸铜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张越,窑器如哥窑、董窑,漆器如张成、杨茂、彭君宝。经历几世,士大夫宝玩欣赏,与诗画并重。当时文人墨士、名公巨卿、炫赫一时者,不知湮没多少。而诸匠之名,顾得不朽。”

  诸匠之所以不朽,除了其手艺巧夺天工之外,人品高尚也是重要的原因。当时著名的匠人,譬如宜兴制壶高手时大彬,性嗜酒,“与所善村夫野老剧饮”;又懒甚,没钱买酒了,才闭门抟埴一壶,所得钱辄复沽酒尽。而“当其柴米赡,虽以重价投之不应,且购者甚众,四方缙绅往往寓书县令必取之。”(明徐应雷《书时大彬事》)竹刻高手濮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贵到什么程度?“寸竹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他也有脾气,如果求购者“意偶不属”,再有权有势,也不愿意出手,“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明张岱《濮仲谦雕刻》)

  匠人的人格独立精神,来自于自我觉醒;而匠人的自我觉醒,与明代阳明心学的传播有关。阳明心学反对束缚人性,唤醒了底层百姓“圣贤之道,吾性自足”的意识,引领了明朝后期思想解放的大潮。既然人人心底都有“良知”,那么只要能“致良知”,就不存在什么职业上的高低贵贱之别。所以,王守仁认为“治生亦是讲学中事”,做学问与治生并不是对立的,因为治生中也存在着“良知”、“天理”,如果治生时能“致良知”,虽身为商贾,也“不害其为圣为贤”。

  在王阳明弟子之中,王艮本来是打银器的工匠,本名“银”,后来从王阳明问学,王氏替他去了“金”旁,改名“王艮”,字汝止,号心斋。他的悟道名言是:“百姓日用即道。”许多工匠虽然不能投身到阳明门下,但他们信仰心学,譬如紫砂壶大师时大彬、竹刻高手濮仲谦等著名工匠也都是心学信徒。

  徽州在外经商者众多,对阳明心学尤为信服,遂投身于王、湛之门。他们学成归来,即在徽州推行会讲、讲会,邀请王门高第来到徽州主讲,传播心学思想。明中后期的一百多年间,阳明心学不仅统治了徽州学术讲坛,也影响了徽州乡里的日常生活。大量徽州工匠在这一时期享名于世,与这种心学思潮是有关联的。

  以徽州刻工为例,歙县虬村黄姓刻工在当时的名望已经很高,“时人有刻,必求歙工”,他们不仅人才众多,而且散居全国各地,从事剞劂行业。明胡应麟《经籍会通》卷四说:“今歙刻骤精,遂与苏、常争价。”按照惯例,刻工的姓名多数是以记号替代,但著名的黄姓刻工则可以堂堂正正地署名了。譬如嘉靖本浙江《淳安县志》,为黄仕珑兄弟合刻。万历本《金华府志》,为黄汝清、王传文合刻。天启武林张氏本《论衡》,为黄尚间兄弟合刻。而吴勉学所刻诸书,几乎全出黄一桂、黄一绪之手。

  读书明理

  匠,是一种熟练灵巧的技能。作为一种工匠精神,目标更高更远。如何让技能再上等级、出神入化,则需要读书明理。清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明理之人学技与不明理之人学技,其难易判若天渊。然不读书不识字,何由明理?故学技必先学文。”他认为,“通天下之士农工贾,三教九流,百工技艺,皆当作如是观。”这里,李渔是在向匠人们发出一个读书的倡议。其实,在传统中国社会中,人生的正道就是读书做官,读了书再回头去做匠人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但徽州工匠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这个群体是在明代出现的。这一群体与其他地方工匠的不同之处,在于徽州工匠有太多“读书识字”的机会。宋元以后,徽州成为教育比较发达的地区,“十户之村,不废诵读”(元赵汸《商山书院记》),是当时徽州教育状况的真实写照。明代中叶以后,徽州教育更加兴盛,除设府学、县学和书院外,还设立了大量的社学和塾学,以教乡里子弟。有的宗族还设有族学,免费为族内贫寒子弟提供教育,如《(道光)休宁县志》记载:“自井邑田野,以至远山深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史书之藏。”徽州工匠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黄成是著名的漆匠,明代歙县平沙人,精明古今髹乏,所造漆器能与宫廷果园厂漆器相媲美,雕刻花果、人物,以圆活清朗享誉当世。他髹漆技艺超群,还撰写了《髹漆录》一书。此书分《乾》《坤》两集,《乾》集讲工具、原料及操作禁忌等;《坤》集讲髹饰品种、分类、技法及制作程序等。两集内容丰富,涉及漆工艺的各个方面,我国现存唯一的古代漆工专著。据传,此书是黄成为其他漆工而写的一部工具书。黄成能够写出《髹漆录》,说明他早年当有读书的经历,而其他能看懂《髹漆录》的徽州漆匠,也当是读过书的。

  文化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徽州工匠“学技必先学文”,他们读书明理,士大夫愿意与这些工匠们交往,尊重他们的创作劳动,相互熏陶,工匠最后创作出来的作品自然非一般匠人能比。郑振铎《明代徽州的版画》一文是这样评价徽州刻工的:“不错,他们是刻工,是以雕刻版画为生的‘匠’人之一流。但他们和士大夫时时接近的结果,他们是完全浸润于明末士流的风尚之中了。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作是艺术品,是可珍重的,和诗文词曲小说以及图画是一样可珍重的。故他们决不出之以轻心,他们是极慎重的在雕刻着,他们决不苟简潦草。”

  精益求精

  张小泉,清初著名制剪工匠,徽州黟县人。明崇祯年间,张小泉带儿子前往杭州开设“张大隆”剪刀铺,并创造了独树一帜的嵌钢制剪技术,产品很快畅销全国。而在张小泉之前,家用剪刀都是用生铁锻打而成,缺陷是刀刃不够锋利而且容易生锈。张小泉追求精益求精,四处拜师访友,悉心研究铸造技艺,经过反复琢磨,终于打破了千百年来以生铁锻打剪刀的常规,独创性地将钢条嵌入铁槽之内,使剪刀具有了钢铁分明、刃口锋利的特点。

  张小泉剪刀两项精湛独特的制作技艺,一是镶钢锻打技艺,在原料上选用浙江龙泉、云和的好钢镶嵌在熟铁上,并采用镇江特产质地极细的泥精心磨制,经千锤百炼,制作成剪刀刃口,并用镇江泥砖磨削;二是剪刀表面的手工刻花技艺,造剪工匠在剪刀表面刻上西湖山水、飞禽走兽等纹样,栩栩如生,精致巧妙。张小泉剪刀由于制作认真,质量上乘,故而生意兴隆,利市十倍。1663年,为防别家冒用张大隆招牌出售剪刀,他把招牌改用自己的名字“张小泉”。

  我们不禁要问,精益求精的动力从何而来?一些人认为,动力在于市场竞争,无竞争则无精益求精,在那些市场化程度还不高、垄断还很森严的领域,“工匠精神”就很难发扬。但是,在一流的工匠眼里,精益求精的动力是来自内心的自我。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陶庵梦忆》中对此有过评述:“竹与漆与铜与窑,贱工也。嘉兴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苏州姜华雨之梅箓竹,嘉兴洪漆之漆,张铜之铜,徽州吴明官之窑,皆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则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特人自贱之耳。”竹匠、漆匠、铜匠与窑匠,工种虽然被世人瞧不起,但工匠自己如果自贬自贱,则不可能创作出精品;自贬自贱,是精益求精最大的宿敌。

  以竹雕为例,明代竹雕分为两派,一始于金陵濮仲谦,一始于嘉定朱松邻。清代金元钰《竹人录》认为:“濮派浅率,不耐寻味,远不如朱。”嘉定派创始人朱松邻是徽州人,黄宾虹说:“刻竹名手,世称嘉定。有明以来,朱松邻自新安居此,乔梓相承,已擅绝艺,然皆品谊高尚,姿禀颖异,不肯同流逐污以随世俗。故虽一技之微,往往具有郑虔三绝,迥非庸俗子所能梦见。”(《黄宾虹文集》“杂著编”)如果朱松邻对竹雕这份工作自贬自贱,结果只能是“同流逐污以随世俗”。据文献记载,朱松邻性情孤僻,与俗寡合,但却时常与书画名家、文学家交往,所以他的竹雕作品别出心裁,耐人寻味。

  从徽州文化看工匠精神,只是一个我们研究的视角。“中国制造”的目标任重而道远,澄清学界对于工匠精神的片面认识,对于我们今天发扬新时代工匠精神有着积极的探索意义。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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