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锋:“历代政治得失”的微言隐义
2021年06月09日 09:2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6月9日第2183期 作者:

  “政治制度,必然得自根自生。”《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通过揭示中华民族精神与历史传统,对汉、唐、宋、明、清五代的政府组织、选举与考试、财经赋税、国防与兵制等政治制度明其沿革、究其原委、讥评得失,从“历史意见”到“时代意见”,为中国政治制度的建设提供了借鉴。中国的现代立国,是钱穆深入古史、终生求索的关键思想推力。

  从神圣政制论到历史政制论

  政治传统包含广袤,大体有理想、人物和政制三者。钱穆曾指出,主义与制度相互配合,有主义无制度是落空,有制度无主义是盲目。他认为,不奢谈主义,而能将主义落实在可行性的制度上且行之久远,是“中国历史之无上成绩”。

  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里面讲制度,重点在制度与人事、制度与文化的关系。这其实是治体论的传统思路,即思考治人、治道、治法这三类型要素的辩证关系,在一个整合网络中去理解各自的角色。如果不了解这个传统,就可能看不出《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的要义恰恰是要反驳现代以来的制度决定论与政体中心主义,即神圣政制论。

  所谓神圣政制论,即人们相信制度对于现代转型最为关键,制度解决是政治变迁的根本解决;世界上存在最好最优的制度,其利远大于弊,甚或有利无弊,社会由此实现至治;对于现代中国人,解药是由西洋舶来的政体制度,尤其是民主政制;引进移植民主政制,意味着与专制传统一刀两断,意味着政治秩序由此有一新开端,这也是革命运动的理想方向。“神圣政制论”的制度崇拜铸造了多种变革型意识形态,把外来制度作为本土政治发展的不二标准,努力改造所处社会的现实人事以迁就理论主张,再配合以终结论意义上的乌托邦想象。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聚焦“政制法理”,重彰中国政学传统精义,能帮助我们理解在现代中国重视政制的时代缘由,可称为“历史政制论”。概言之,强调制度的人事性、精神性、时地性与文化性。首先,人事所关政治主体,传统所谓“治人”者,是制度演变的基本要素,要理解一代制度,必先精熟一代人事,否则制度理解易陷入成文法条论。其次,制度开创和发展,不仅有当时外在的人事需要,更是被时人赋予种种内在用意,因而需要注重当世人关于其实施的“历史意见”,不能单凭异代人主观意见和悬空推论(“时代意见”)。再次,围绕制度特殊性,应认识到与时代、地理的紧密关联。之所以强调制度的属地性,盖因各地民情风物习俗有别,这是理解制度起源和变化的基本条件。最后,政制乃是文化一部分,后者在一定地理环境中经过长期演进形成了独特体系和文化精神,因此特别强调群体内部精神的积累性力量。中国政制背后就有这种力量需辨识体认。

  历史政制论的治体论意味

  治体论是中国政治学自身的一个概念范畴,它讲政治原则、制度和主体三者之间如何互动配合以形成一个优良的秩序。治体论自汉初贾谊至明清“经世文编”,经历千百年演进,从治道、治法和治人三类型要素的复合关系去理解政治秩序构建。近世宋学见证了它的成熟,由理学和经制事功学发展出以心性与治法为各自本位的思维模式。陈亮为汉唐政治辩护,主要依据是治法即纪纲法度与三代理想之间的延续性。《明夷待访录》对于治法的推重接续的就是这一传统。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虽以现代专门史学呈现为制度史,其制度理解激活的却是治体论传统。凸显制度的人事性、精神性和时地性,是将制度等同于治法(礼律、习惯、法术),在与治道(文化、精神)和治人(人事)的系统视野中理解其合理性。这个思路,在《政学私言》论法治数篇已有体现。治人与治法的张力是作者阐释法治新说的中心关怀,“历代得失”总论仍落脚在此(“创新法,运新才”),并反复强调在平铺散漫的中国社会重建“共尊共信”的中心点,事关现代立国的精神根基(治道)。

  政体论自有其解释力,但应斟定其范围。治体论的激活推进了对于西学政体论的反思,检讨了其权力逻辑的单一性不足以解释历史政制系统演化。钱穆在四五十年代受政体法治论牵制仍大,到八十年代《晚学盲言》思想成型,以礼治法治对举,依据礼治精神解释中国政治,充分揭示出治体论的思维特质(如政民一体论、职分论、流品论)。

  褒奖与抗议:《明夷待访录》

  在《明夷待访录》的现代阐释中,钱穆既承继了梨洲的儒家理想精神,在宪制架构下阐扬学校论的现代价值,又对其激进趋向进行了保守化的平实处理,正视秦汉以来政治传统,由此透露出近世立国思维的现代活力。他以《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为准,几番称赞《明夷待访录》胜于卢梭的《民约论》,原因在于其立论于实际政制,不玄思空谈。

  其褒奖要点有二:其一,对于学校论评价极高,着眼于道统高于治统之义,从文化精神和政制演进的综合立意将其视为近世政学结晶,对现代立国宪制有精神奠基之重。其二,屡次称引梨洲治法重于治人的观点,凸显制度的人事性、精神性和时地性,将制度等同于治道、治法、治人的系统视野中理解其合理性。

  但在另一面,《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在政制史观上是对《明夷待访录》的抗议。这一层在书中隐而未发。《明夷待访录》在近世与现代之间是关键连接点,现代启蒙将其视为“中国的卢梭”,从“原君”“学校”等篇阐发民主和议会理念。不过,《明夷待访录》在主导取向上是理学历史观,“原君”等篇对于三代和后世的扬抑与朱子一脉相承,趋于从理想主义否弃三代以后政制。因此,钱穆曾批评梨洲“三代之前有法,三代之后无法”的原法论,属于儒者激论,与实不符。而他对秦汉以后政制的解释恰恰是要辨析其制度合理性,反思那种以道义激情解构历史政制的理学逻辑。

  中国的“旧制度与大革命”

  钱穆一生学述,自《国史大纲》起,就不断致意于立国形势、立国规模、立国精神和立国理想的历史政制阐述。《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的一大主旨,就是探讨历代政制不断变迁,中国何以能绵延传承。罗马之后已无罗马,汉唐逝去中国不亡,工商富强而注重农本的大国怎样更新其大一统而不堕入帝国形态,为人类提供现代秩序的新思路,在钱穆看来是最堪研讨的大题目。

  因此,他也一直在省思现代政治一味求变,脱离故道,忽视政制变革起始条件的革命风潮。对于这个中国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问题,他认可梁启超所说的传统中国缺乏真正的革命,但在“中国不亡”的意义上未必是一个缺憾。在变革精神支配现代心灵的时潮中,他不断重申立国之道“依自不依他”,对政体论导入的乌托邦主义激情保持警惕,并思考如何在现代政治秩序中展开权能治理。

  革命有其限度和转化,最终应回向人民,回向大地,在传统新生中证成其荣光,在长治久安中炙养其生机。“历代政治得失”因此不仅是大革命的稳压器、扳道夫,也蕴藏着重构政治秩序的未解译码。

  【现场互动

  问:如果从政治学角度学习中国制度史,有什么方法路径可以参考或借鉴?

  答:把你要研究的对象或者重大问题放在历史中去回溯做分析,首先要对历史和现实做一个基本的意识导向,这就使得我们和历史学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其次在研究制度史的方法和路径上,我们阅读文献肯定也要注重方法,在方法上尽可能地去学习历史学的相关阅读方法,但是我们在研究问题的时候需要去尝试政治学的理论方法以及指标。

  时  间:2021年3月23日

  演讲人:任锋(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整理人:庞金友、刘坚(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责任编辑:宗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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