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朱熹所说“四端也有不中节”的问题,学界如李明辉、谢晓东、陈乔见、洪明超等都曾就其性质和原理等问题作过讨论并引发了一些争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人类最根本的道德情感(四端)是否真会“不中节”、四端的“不中节”能不能否定性善论、四端究竟在何种情境下才“不中节”等问题,学界存在不同意见。对已有种种说法,我们觉得都有再讨论的必要。
朱熹曾说:“四端是理之发,七情是气之发。”又道:“四端皆是自人心发出。”(《朱子语类》卷五十三)朱熹既说四端发于理,又说四端自人心发出。可见,四端是发于心之理,而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七情(简称为喜、怒、哀、乐四者)则自然是发于心之气。心同人的形体一样,都是由“理与气合”而成,所以从其构成来看,本就有理、气两层。
七情为自然情感,其发自心之气,而气有清浊、通塞、明暗、偏正、长短、厚薄等质量和形态的不同,若是发自清、通、明、正之气,气中之理便能掌控七情,使其为善;若是发自浊、塞、暗、偏之气,气中之理则无法完全引领七情,遂令七情表现为“不中节”,而“发而中节,亦是善。不中节,便是恶”(《朱子语类》卷十二)。
七情有善恶之分,但朱熹有时也讲“四端亦有不中节”,如“恻隐羞恶,也有中节、不中节。若不当恻隐而恻隐,不当羞恶而羞恶,便是不中节”(《朱子语类》卷五十三)。可见,四端、七情都有“不当然而然”“违其则,失其节”的问题。但问题在于,四端发于心之理,其“不中节”由何而来?
关于朱熹所论四端之“不中节”的成因,学界通常认为,四端之情源于心之理(即性),源头自然是善的,其不善只是因为由性发出再经由心而显于外的过程中,受到了心之不良气禀的熏染妨碍,导致不能受到性理的完整控制,从而“不中节”。此说自是没有问题。我们则结合五行之气与五常之德的配应,以及朱熹所说“人性虽同,禀气不能无偏重”“因气偏,这性便偏了”(《朱子语类》卷四)等观点来做一点较为详细的补充论证。
在宋明理学家那里,如同思孟学派一样,五行与五常是一一对应的,如认为人所禀之木气主仁、金气属义,等等。在此基础上,朱熹说:“禀得木气多,则少刚强;禀得金气多,则少慈祥。推之皆然。”(《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又道:“大凡物事禀得一边重,便占了其他底。如慈爱底人少断制,断制之人多残忍。盖仁多,便遮了义;义多,便遮了那仁。”(《朱子语类》卷四)可见,所谓仁多、义多及其道德情感、行为表现的相应失衡,是从人天生气禀的偏差来说的。
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即在朱熹看来,构成人(心)体的气禀总量是基本恒定的,人(心)体内阴阳五行诸气中的某一种或几种气多了,必然会导致其他某一种或几种气过少,这便产生了人的性情表现之别。所以,“恻隐—慈爱”及“羞恶—断制”等情感及其行为表现固然是直接或间接发于心之理,但是理中的五常之德各自对应的气禀有时无法在人(心)体中达成平衡而形成中正平和的状态,五常之德发用为四端之情(五常中的信德在朱熹所论人性中无定位,所以五常通常只说成仁义礼智,也就只能对应四端)时便不能做到“当然而然”、合乎“当然之则”,也就“不中节”而为恶了。换句话说,四端有“不中节”,其原因固然在于心之气对性理的遮蔽妨碍,但究竟是如何遮蔽与妨碍,除了气之清浊、明暗、通塞等较容易理解的质量与形态问题之外,五常之性对应的五行气禀的不平衡所造成的“气偏则理偏”问题,也值得我们注意。
另有学者指出,恻隐、羞恶等四端的“不中节”,并不是指四端本身“不中节”,而是指四端之发的过程或结果“不中节”(洪明超:《再论朱子“四端之发有不中节”——捍卫朱子性善论之基础》)。但在我们看来,四端本就是指已发而言,无须刻意将四端与四端之发割裂开。实际上,四端之发有“不中节”也就是四端有“不中节”。同时,四端有“不中节”并不是说仁义礼智有“不中节”。四端是情,仁义礼智是性,“性即理也”(《孟子集注》卷五),性自然是纯粹至善的,其即使如前所说“因气偏则理偏”,亦只是用出来之后表现为偏,即如冯友兰所说:“每一物中皆有太极之全,……物所受之理本无不全,但因其(气)禀较偏且塞,故理不能全显而似乎偏也。”(《中国哲学史》下册)而四端之情由性理发出,在发的过程或结果中受心之气禀的影响或有“不中节”。所以,朱熹曾专门指出“性才发,便是情。情有善恶,性则全善”(《朱子语类》卷五)。四端如七情一样,有“不中节”再正常不过,其并不能否定性善论。因为性为理,情实质为气。从理气关系来说,理、气本为性质完全不同的二物,虽然在不离不杂的关系中,理能够主导气的生成与运行,气也能对其中之理的发用产生影响,但气作为形而下的具象事物,其质量与形态如何,并不能真正影响作为形而上之抽象事物的理的根本性质。换言之,我们不能因为气之偏浊就说其中的理本身亦偏浊。因此,相应地,若要从情之恶怀疑性亦有恶,并由此怀疑或否定朱熹的性善论论证,也是不能成立的。
但是,我们必须要明白的是,朱熹“四端之发有不中节”或“四端有不中节”等说法的终极指向,既不是仁义礼智四德,也不是四端之情本身,而是发出四端之情的、作为道德主体的人。更具体地说,人之四端“中节”与否的根本并不在于具体情境如何,而在于发出四端之情的人的德性状况,实则为人之气禀的问题。倘或人的气禀“赋质纯粹”且完满,其四端之情在任何情境下都不会“不中节”。反之,则终究会有恶。所以,“四端也有不中节”,其解决之道仍在于“变化气质”的修养工夫。事实上,朱熹所有的论说,几乎皆是为工夫论作铺垫。王阳明纂辑《朱子晚年定论》,所看到的正是这一点。
(作者单位: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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