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现场古典音乐表演时,往往有以下约定俗成的规矩:手机调成静音,安静就座,保持肃静,全神贯注地聆听,等一首作品表演完毕才鼓掌……然而,这些看似正确的欣赏古典音乐表演的方式只是现代社会的独有现象,在这些音乐作品诞生的那个年代,欣赏方式并非如此。
古典音乐有着悠久的宗教传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欧洲音乐的发展都是由以教会为核心的宗教音乐主导。从教皇格里高利一世(590年—604年在位)开始直至巴洛克时期(17—18世纪),欧洲的主流音乐表演便与教会密不可分。虽然欧洲最早的歌剧院于17世纪初已经开始营业,但是当时的作曲家仍然主要透过为教会创作宗教音乐谋生。这些音乐是教会仪式中敬拜、颂赞上帝的途径,需要会众参与其中。以巴赫为例,在他创作的众多作品中,受难曲、清唱剧等乐种都是为德国路德教派的教会仪式而作的功能性音乐,两首受难曲《圣约翰受难曲》和《圣马太受难曲》是在耶稣受难日表演的曲目,《圣诞节清唱剧》是在耶稣诞生日(圣诞日)表演的作品,而其他的清唱剧则多数在平时的周日聚会中表演。这些曲目中的颂赞歌在当时一般会由表演者和会众一同大合唱:当音乐表演到颂赞歌的部分时,会众会全体起立,一同唱四个声部中最高声部的旋律。巴赫生前创作过400多首颂赞歌或包含颂赞歌的合唱作品,数量如此庞大主要是因为这些作品大多在表演数次之后就不会再被公开演出。而且大部分这些作品都在巴赫逝世之后才得以出版,证明这些作品的社会功能性及时代性甚强,在当时并不是作为一种不朽的艺术供人欣赏。而在那个年代,欧洲各个国家几乎每一座主要城市的教堂都有一位驻堂音乐家,履行同样的职责。可能巴赫自己也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作品会流芳百世,到现在还有人在音乐厅里以艺术音乐的形式安静、专注地欣赏。
总而言之,巴洛克时期的宗教音乐大部分都是在教会礼仪中使用的音乐,需要会众一同参与,从而达到敬拜、颂赞的功能;并非如现代的巴赫音乐表演一样,在音乐厅中进行,观众保持肃静,专注地、被动地欣赏。而那个时期的世俗音乐就更是一种功能性音乐,独奏的作品很多都是为了在日常生活中抒发个人情感,为娱乐活动增添气氛,或者作为教学之用;合奏的作品以宫廷或贵族的茶余饭后余庆节目或重要节庆日子的背景音乐为主,有时也会用作舞蹈的伴奏,亨德尔的《水上音乐》或《皇家烟火音乐》便是此类作品的典型例子。这种传统一直延续至古典时期(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初)。海顿就曾经为匈牙利最富有、最有影响力的世家埃施特哈齐家族工作长达40多年之久。同时,在古典时期,面向公众的音乐会开始兴起,自由音乐家也开始出现。
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法国大革命和工业时代将公众音乐会推向了高峰。交通的便利及钢琴乐器的改良也造就了一批音乐明星。在那个时期,德国、法国和奥地利的歌剧院每个乐季都会聘请当时著名的作曲家创作新的歌剧以拓展市场。欧洲各大城市的音乐厅也争相筹办大众化的音乐会,邀请当时显赫的演奏家演出,吸引观众购买门票进场欣赏。虽然当时的音乐会在形式上已经较接近现代,但是听众欣赏音乐的方式仍然与今天的音乐会惯例大相径庭。最不同的是当时音乐会中表演者和观众会频繁互动,互动环节在19世纪30年代兴起的钢琴独奏会上尤其流行。李斯特1839年在意大利的独奏会上弹奏了数首自己创作或改编的作品,而音乐会最后还有一个即兴改编由观众指定旋律的环节,这也是整晚音乐会的高潮。这个环节在当时可以说是钢琴独奏会的必备环节,门德尔松书信中的一段话反映了当时这种表演惯例如何风靡欧洲。他在1836年12月3日莱比锡布商大厦的乐季开幕音乐会上应观众要求即兴弹奏了贝多芬的《费德里奥》选段。根据文献记载,虽然门德尔松的即兴演奏获得了观众的一致赞赏,但他对此惯例似乎颇有微词。他在给父亲的信中曾经写道:“音乐会的上半场最后一首作品是我的《g小调钢琴协奏曲》,而在下半场的最后我就很不幸地需要即兴弹奏。坦白讲,我并不喜欢这种演奏方式,但是这里的观众非要不可。”这段历史记载充分反映了当时欧洲主流观众对于在音乐会上要求表演者即兴演奏的狂热程度。在李斯特的钢琴独奏会开始之前,音乐厅的入口会摆放一个类似投票箱的盒子,观众可以把希望演奏家即兴弹奏的旋律或歌名写在纸上并投放到盒子里,以供李斯特在音乐会上即兴改编弹奏。如果观众不能够以五线谱记录希望演奏家即兴弹奏的旋律,或不知道歌名,还可以以吹口哨的形式把旋律传达到台上,让演奏家即兴弹奏。
在19世纪的音乐会中,观众的参与不仅在作品与作品之间,而很多时候也会在一首作品表演的期间:当演奏家在台上演出时,观众会同时在台下鼓掌和欢呼,以示欣赏。一幅由19世纪画家霍斯曼所画的图画生动记录了李斯特音乐会上观众的行为举止。据说,该画描绘的是李斯特于1842年在柏林举行的一场独奏音乐会。画中可见,李斯特长发飘飘、玉树临风,坐在三角钢琴前打开乐谱演奏。而台下的观众以年轻高贵的女性为主,各人情绪高涨:有的热烈鼓掌,有的豪情畅饮,有的向李斯特飞吻,有的向台上抛掷花环,还有一些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他的英姿与俊貌,所有人都显得如痴如醉。李斯特似乎也享受着观众的热情,予以回应:他一只手在琴键上飞舞,另一只手轻轻举起向台下的观众挥手,气场十足,不逊当今的好莱坞明星,气氛绝不亚于现代的摇滚音乐会。当然,此画中的情景可能会有少许夸张的成分,而且也不是每一位19世纪的演奏家都能够在音乐会上享受李斯特般的偶像待遇。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现代的古典音乐会的欣赏方式“沉默安静、结束鼓掌”在19世纪是不可思议的。根据历史记载,甚至有19世纪的观众抱怨表演者演奏的音量太大以致他们难以聊天。从另一幅历史图画中我们可推测,这种自由随意的欣赏方式至少一直延续到19世纪末。一幅现存于英国伦敦皇家歌剧院的油画展示了1893年11月25日伦敦女王音乐厅开幕音乐会的盛况:指挥和管弦乐团都在台上全情投入地表演,而台下前排的观众却在交头接耳、高谈浅笑,后排的观众并没有座位,站立或走动着欣赏演出。当天的曲目包括门德尔松、柴可夫斯基、萨利文、古诺等19世纪作曲家的作品,可见当年欣赏古典音乐的方式与我们现在所习惯的有很大差距。
20世纪的录音技术为音乐尤其是古典音乐的欣赏方式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透过录音,古典音乐的聆听者可以在绝对安静、毫无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专注地、一气呵成地欣赏音乐“表演”。有一些当代的音乐家认为,录音是一个完美的“演出”,现场的表演应该仿效录音的效果。在古典音乐现场表演期间,任何弱化这种效果的因素都被视作对音乐表演的不尊重。传奇钢琴家古尔德就曾经表示,音乐的传递不需要现场观众的存在,透过录音技术完全可以达到,而音乐厅中的观众只会是音乐传递的破坏者,削弱音乐的魅力。古尔德在演奏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决定完全放弃现场演出,成为了一位“录音钢琴家”,追求着那种纤尘不染的纯粹音乐表演。而他的表演理念至今仍然受到广泛的推崇。
在高雅音乐与通俗音乐于20世纪初分道扬镳之后,在录音行业蓬勃发展之时,那些被指是削弱音乐魅力的表演者与观众之间的自由互动,逐渐消失于古典音乐的现场表演之中,变成了通俗音乐的表演特征。这也促成了今天对于古典音乐的所谓“正确”欣赏方式。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音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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