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闭症谱系障碍（以下简称“自闭症”）是一组以社交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为核心症状的神经系统发育障碍。从1943年由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肯纳医生定名，到2020年美国疾控中心发布最新版发病率报告，自闭症在近百年的医学历程中一直被认为具有4:1左右的男女比例。然而近年来，这一比例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个中原因错综复杂，大致有三。

　　第一，自闭症的现行诊断标准更贴合男性患者的症状特质。社交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是自闭症的两大诊断标准，而男女固有的性别差异，使得自闭症女性在两大核心症状上的表征都不如男性典型。2017年美国一项研究发现，七八岁的自闭症男孩通常会在课间独处，而同龄的自闭症女孩则在课间活动中表现得合群。假想游戏常常是自闭症男孩的典型弱项，而自闭症女孩却能在过家家等假想游戏中游刃有余。自闭症男性很难对他人产生感同身受的移情，而不少自闭症女性的共情能力甚至比常人还强。可见，自闭症女孩的社交技能普遍均衡，而少数明显表现出社交退缩的自闭症女孩，却常由于恰好符合女性文静、内秀的角色期待而被忽略。因此有学者认为，自闭症女孩在成长过程中会不经意间以社交参与的方式融入社会，从而弱化了其症状程度。追踪研究也证实，自闭症女孩的症状随年龄减轻的可能性（36%）确实高于自闭症男孩（26%）。

　　自闭症女孩不仅社交症状温和，其重复刻板行为也不如男孩突出。地图、卡片、日历等通常是自闭症男孩极具辨识度的刻板兴趣指征。相比之下，自闭症女孩对动物、玩偶、服饰等的狭隘兴趣却与同龄女孩十分相似，令医生难辨真伪。甚至，当前通用的自闭症诊断量表ADOS（Autism Diagnostic Observation Schedule）也显现出测量指标的男性倾向：自闭症女孩在狭隘兴趣和刻板行为上的得分明显低于男孩——这未必由于自闭症女孩的症状更轻，而大概率源自ADOS对女性症状的遗漏。此种偏差也使得ADOS的女性漏诊率（15%）达男性（6%）的2.5倍。因此，当研究者尝试将18种女性自闭症性状融进ADOS后，确有更多女性患者浮出了水面。

　　第二，阿斯伯格女性因善于伪装而常年潜藏于普通人群中。有些自闭症患者会强迫自己不做他人眼中怪异的行为来逃避诊断，显得“正常”。而此种能力唯有自闭症谱系中以低症状、高智商、善伪装著称的阿斯伯格（Asperger）尤其是阿斯伯格女性更能具备。在谱系人士普遍抗拒的社交场合，阿斯伯格女性却可通过掩饰情绪、练习微笑、佯装自信、模仿手势、预备台词、熟记对话等策略迫使自己融入。而对于谱系人士普遍存在的拍手、跳跃等自我刺激式重复刻板行为，阿斯伯格女性也能将其强行掩藏：她们会将刻板行为的冲动转化为咬牙、握拳等不明显的肌肉动作，或转笔、涂鸦等社会认可的行为方式等。

　　在这样的伪装下，不少阿斯伯格女性确实得以成功潜伏，却不得不持久反复地经历自我否定、面临精力耗竭。高强度伪装带来的身心俱疲使多达42%的阿斯伯格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一度被误诊为焦虑症、抑郁症、强迫症等，而此类继发性误诊的原发性障碍，即自闭症本身却迟迟得不到诊断。研究发现，伪装所致的自闭症诊断滞后最长可达30年，甚至终身未得诊断。不仅如此，伪装引起的误诊和漏诊还使得自闭症女性的智商受损程度被过重预估。多年来，学界一致公认：虽然女性较少患自闭症，但有自闭症的女性通常比男性更易伴发智力障碍。而近年来学界渐渐意识到，不是自闭症女性更易出现智力低下，而是高智商的自闭症女性被大量漏诊，使得确诊的女性多为不具伪装能力的中低智商者。

　　第三，自闭症群体中男多女少的现象有其生理本源。自闭症男性四倍于女性的比率固然值得推敲，但即便校正了诊断标准的男性偏向、考虑了潜伏的女性阿斯伯格人群，自闭症群体仍然呈现出男多女少的态势。这不由引人追溯男女不均背后的生理机制。

　　现有研究证实，自闭症谱系中瑞特综合征或脆性X综合征的致病基因的确存在于X染色体上。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自闭症谱系中男多女少的现象：女性的两条X染色体会掩盖其中一条的异常，而男性的单条X染色体会让任何微小异样都无处遁形。在大脑层面，广受认可的神经信号失衡假说也为男多女少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2020年最新研究发现，在社交相关的脑区如内侧前额叶皮层，自闭症男性的兴奋—抑制极度分化以致神经过分活跃，而自闭症女性的兴奋—抑制并未明显失衡，非自闭症者的兴奋—抑制更是几近平衡。此外，伪装能力越强的自闭症女性，其兴奋—抑制越趋于平衡、越接近普通女性。虽然学界尚难确定神经信号的兴奋—抑制失衡是自闭症的致病性成因还是代偿性结果，但是兴奋—抑制的失衡程度确实高度对应了自闭症群体中男多女少及女善伪装的现象。

　　上述遗传学及神经学假说为自闭症男女不均的成因提供了可能的解释，但自闭症本身的复杂病因决定了男多女少的本质在现阶段仍难被全数窥见。当今学界普遍认为，真实的男女比例虽未像4:1那样严重虚高，但即便刨除干扰因素，男性自闭症者的人数依然可能是女性的2倍。自闭症中女性更少吗？至少在当下，这一问题的答案依旧是肯定的。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汉语自闭症谱系障碍对含意理解的影响因素研究”（19YJC74004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