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有一次对子贡说,我真不想再说什么了。子贡不解,乃强为之请,说您要是不说点什么,那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又拿什么来传习呢?孔子回道,老天爷难道说什么了吗?你看,四季不是照样运行,万物不是自然生长嘛。
孔子的“予欲无言”是什么意思呢?孔子在说什么?
或有人说,这是子贡没听明白孔子的意思。孔子这里的无言之诲,其实是在告诫子贡这个“言语门”的大才子,讷于言,敏于事,先行其言,言必可复,焉用佞?这么理解,字面上似乎也可以成立,但总有些地方感觉于义未安,不能通透。
孔子有时的确是用“无语”来做现场教学警示的。比如有一次,孺悲来求见。据说这个孺悲曾跟夫子学过士丧礼,也算孔子的学生。孔子让人传话说,我现在身体不适,不能见面。传话人出去之后,孔子特意操起了瑟,放声高歌,让院门外的孺悲远远地都能够听见。
且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情,孺悲做了什么错事让孔子不能接受。这个拒之门外的做法,后来孟子解释为不教之教,所以深教之也。我跟你说过,讲解过,反复强调过,你还不明白,还在不断往坑儿里掉,习惯性重复错误,那我就什么也不跟你说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以今度之,这个教学案例,符合无言之教的场景。而孔子答复子贡说的那番话,天何言哉,四时兴焉,百物生焉,似乎与这里的话茬儿有点对不上。
所谓不教,就是不想教,不肯教也是有的,唯其自有缘故。
有学生樊迟问老师怎么种植庄稼,怎么种植蔬菜。孔子直接说,这些事你还是去问农夫,问种菜园子的,我不如他们。孔子在许多场合明明给樊迟讲了许多学问、道理,遇此农事之问未何不教?孔子少年时也种过地,放养过牛羊,他当然也懂农事。他的意思是,你樊迟既然进了我的门,跟我学小六艺、大六艺、礼乐制度、文献典章、历史往故、各国政事、天文地理,这些你不问,偏偏来问我这个?你直接进菜园子问老农就好了嘛。
卫灵公曾向孔子请教军队作战时如何布置阵型。孔子说,这个我不知道,我不会,您要是问我祭祀时怎么摆放俎豆,什么器物摆放在那儿,应该摆放几个,这个我知道。打仗的事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么?显然不是,这是婉拒。孔子说自己不懂军事,这肯定不是真的。平时教弟子射箭和驾车就不说了,齐鲁夹谷之会时,孔子事前提醒鲁定公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我方要做好万一双方闹翻了、谈崩了齐人有异动时的应急准备。通过孔子的折冲,让齐人不得逞其私志,鲁国体面地保存了颜面并且止损。而冉求跟随孔子周游列国十多年,被季孙氏先召回鲁国,回来没多久就跟齐国人真刀真枪干了一场,在劣势的情况下结果大胜齐军。季孙氏不解,问,你这是天生就会呢,还是跟谁学的呢?冉求说,这都是跟我老师孔夫子学的。因此,对卫灵公问阵,他是不肯答,不愿答,不屑于教。
孔子一辈子创办学堂,终生从事教学,他是真懂教育,对教学极其认真负责的一个人。他的不教,自有他的道理。子贡自己也说过,夫子之于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的确,孔子对学生晚辈或是来问学请益之人,有些话他真是不随便说的。也不是绝对不说,他观人观世太深,太通人心人性,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可以说,什么情况下不能说。教学嘛,因人随性自然是有梯度的,知人、知言,是他一贯强调的,也是亲身实践的。
其实,何止孔子不欲与人言,他自己也遇到过不想跟他过话儿的人。
有一回,他们师生流落在楚地。正驾车行走在路上,有个人路过他的座驾时,突然开口唱起了楚风:凤凰啊,凤凰啊,现如今德行竟然已如此衰败?往昔辉煌已成过往,来日之光尚有可追,算了罢,算了罢。孔子一听,心头一震,马上停车下马,想要和这个人接谈。可人家转身就走,急行避之,让孔子当场吃了个瘪。
这个被称作楚狂接舆的人,显然对孔子师生的行迹了解个底儿掉,啥都明白。随机开口就唱,劝讽、谏止的意思全都有,但,我也犯不上跟你细谈。你这么个大明白人,我唱的意思还不懂?不是不懂,是你不肯做,也做不到。你不是个号称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么?既然明知道说不通,那我和你多说,又有何益处?
这也是不语、无语,或者无从语之。孔子显然理解这位歌者唱词的意思。在他的一生中,只遇到过几次这种当面开示的场合。这就叫所谓知音难遇,他很想跟人家当面解释解释,请教请教。但是,人家不给他这个机会。
当然,教学现场中也有另外一种风景。像世尊如来拈花微笑,只是做出了一个动作,并无任何言语。而在场的弟子中,只有迦叶与师心神相通,了会于心,完全理解了世尊如来的意思。这就是后世相传的禅宗的源头。人生在世,不论是教学场景还是人与人的具体交往中,总有那么一两回,能够达到类似的交流的极境。双方眼神一对,就全有了。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你懂的。彼此相互,心意相通。语言在这个时候,会显得多余甚至无力。此处无声胜有声。
是的,语言是我们的交流沟通表达心思的利器,但有的时候,不得契机,或者场合不对,语言就显得多余。而有些尴尬情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甚至会越说越乱,话不投机半句多。
孔子在说什么呢?历来解这一章有不同的说辞。诗无达诂,或无征不立。在没有更多更具体确凿的材料之前,怎么能得到解释圆满的说法,恐怕是件难事儿。
但我一直以来有一个想法,而且越来越坚信。
人文学研究,有时候似乎永远要面对着所谓历史材料的缺环,没有证据了,找不到材料了,但仍然得给出一个相对合理的推论和解释。尤其像《论语》中的章句,往往看不到上下文,虽然司马迁在《孔子世家》和《孔子弟子列传》中,根据他所看到的材料做了串联,重组了历史事件场景,让我们看到了那些散落在各篇中的章句表达了什么意思,是在什么具体事件和生活场景中发生,确实有助于我们的理解,但大多数句子仍如散落一地的珠子,没办法完整地串联起来。
不过,古人那句“以今度之,想当然也”,我以为是在这种情景下唯一可以采用的办法。这个“度之”,当然不能是胡思乱想,不能天马行空,任意想象。必得是在对文本、人物、思想事件完整的整体的理解框架内,作适度地合理推测,要“想”到这个“当然”(应然,必然)。
我倾向于这是孔子晚年返回鲁国后和子贡的对话。
《论语》第十九篇全是孔子弟子的语录,没有孔子本人的话。编辑《论语》的弟子显然是把孔子身后几位尚在的弟子回忆老师的话和相互间的交谈,有意地保存下来。这一篇最后六章全是子贡的话。而子贡在这里反复不断地替老师辩护、解释,反击对乃师的种种误解和不当攻击,甚至倒逼着子贡为师而辩的话,调门越来越高,最后不得不直接亮出底牌王炸,把老师尊为如日如月,高不可及的天、圣人。
孔子一生经历如此坎坷,非常悲惨、失意,不断受挫,除了政治上不受信任,不能施展他心中的理想抱负之外,被世人误解也是他经常遭逢的处境。是啊,连追随自己多年亲密接触的学生弟子,都经常产生不理解甚至误解,何况世人呢?而子贡这六章的内容,隐隐透露出一点信息:即孔子晚年返鲁后,时人世评有种对孔子非常不利的评价。晚年的孔子,返鲁时就已坚定了自己不再亲涉政坛的决心,而专意董理典籍文献,正诗存礼解易,偶尔给风头正健、处于政治斗争漩涡中的学生辈们提点建议、意见,或者偶尔应对鲁哀公、季孙氏等世卿大夫的提问罢了。此时晚年的孔子,经历了种种人生的逆境困苦,成功失败,意外打击,政坛风暴,颠沛流离,生死交关。这一层且不提,我们就看,作为一个人,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最得意的门生死在自己之前。如果我们说,这种人生实在是了无生趣亦不为过罢?但他仍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董理旧章,为世间留下这一线单传的文脉,孜孜不觉老之将至。此时此刻,对世间种种评价、误会、污蔑,甚至攻击的言语,面对鲁国政坛日益衰败的君主与世卿大夫无可挽回的颓势,天下攘攘,动荡不已,而我垂垂一个老翁,来日无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世尊涅槃前告诫弟子,要有底线,要守戒法,以戒为师。孔子呢,此时诗书礼乐易春秋,他都已完整地精心地整理过了,甚至弟子们易一字而不能。要说的,想说的,能说的,全在这里面了,又何必喋喋不休地再去和人说,与人讲,跟人辩解呢?仰观日月,俯察山河,四时行焉,万物生长,天道存,人道存。真所谓豪华落尽风霜遍尝,人生自现真淳,何必再多一语?而语言,太过淡而无味,太过无用,实在不用再“说”“什么”了!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有句名言,他说,对于我们无法说明的事情,最好保持沉默。他是想表达人的认识工具——逻辑语言对于理解这个世界的限度。而孔子的“予欲无言”,则是在表达另外一种意思,另一种向度、境界:即对于世界,人生,大道,世间相,众生相,人是可以体察的。对这一切,我孔丘考察了,知道了,也理解了。但生活(世界)不等于认知。对于一个观察思考人生世界的君子来说,显然这还不够。认识可以是改变生活的开始,但不等同于生活的真实改变。欲践行大道的是君子,但道之不行,吾知之矣。既然这是生活,或者天、天命、道对我个人的规定、限制,那么,好罢,这就足够了,吾无憾矣,无言可矣。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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