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活出自己的价值——自我哲学治疗术》(2023)一书,据作者尚杰介绍是早几年出版的《哲学治疗的可能性——重新发现叔本华与尼采》(2018)的简写本。作为一个简写本,字数自然是少了不少,但是其中的精华内容依然保留了下来。作为读者,我不得不说,这是一本颇有新意的哲学治疗读本,当然也可以看作一本自我调整的思想手册。“用哲学治疗我自己”,而且将哲学家看作哲学治疗师,显然是作者开宗明义的主旨,也是吸引我走进这种“哲学治疗”的兴趣点所在。不过,我们需要弄清楚的是,哲学真的可以变成一粒思想药丸吗?哲学治疗是一种哲学的返本开新吗?哲学治疗术可以成立吗?
在这本书中,作者提出了“哲学治疗”“哲学治疗术”“哲学治疗师”等概念。这些概念颇具新意,对于许多读者来说是陌生的,这就需要作者给出明确界定。首先,作者强调,“哲学治疗”早已有之,比如奥古斯丁和卢梭的《忏悔录》有着哲学性质的思考,因而起着自我哲学治疗的作用:“这种治疗从动笔写书的那一刻开始,以写作完成终了。卢梭终于畅快了,因为他真诚而详细地坦白了自己在何时何处何种情况下说了谎话,卸下了精神压力。”显然,在作者的论述中,一个人通过反思可以达成一种精神上的自我自愈,这可以看作哲学治疗。于是,作者指出了哲学治疗师与心理医生和牧师以及算命先生的不同:心理医生主要通过谈心里话,借助心理引导和药物配合来缓解直至治愈抑郁症等心理疾病;牧师通过祷告的安抚作用来解除信徒的焦虑和恐惧;“哲学治疗师不同于算命或风水先生,很简单,哲学治疗从来不预测命运,而居住环境的优雅与高质量的精神生活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总之,同样是针对人的精神世界和心理问题,哲学治疗的独特之处在于对人的思想和精神产生某些刺激,而不是要解决什么具体的心理问题。“哲学治疗和你一起思考,而这些思考与上哲学课不同,是在我与你之间不知不觉发生的。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思考可能是思考的原样、原样的思考。”我们大概可以这样来理解作者的意图:哲学治疗是以自我认知和自我释放为取向的哲学思考活动,哲学治疗术是将哲学反思与自由想象的哲学写作融为一体的哲学创作实践,哲学治疗师是那些充满着伟大智慧的哲学家。总而言之,哲学治疗针对的是自我的精神世界。
其实,我们从古老哲学的诞生之处就可以看到,无论是古代希腊哲学还是中国先秦哲学,哲学的思考和追问无不关乎人的精神需求。与宗教和艺术一样,哲学是精神性和思想性的活动。事实上,哲学无法像实证科学那样变成一种经验求证的理论事业。因此,我们看到一种返本开新的哲学形态的出现,近几十年来在欧美国家以及中国港台地区兴起的“哲学咨询”(philosophical counseling)就是在运用已有的哲学思想资源去解决思想上的困惑和问题。作为哲学咨询的代表人物L.马里诺夫出版了《要柏拉图,不要百忧解》(Plato, Not Prozac: Applying Philosophy to Everyday Problem)一书,旨在将已有的哲学思想运用到日常生活之中,帮助人们应对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焦虑与困惑。“哲学咨询”的兴起,表明哲学可以承担起类似心理咨询的作用,哲学工作者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准心理咨询师。在从事哲学咨询工作的实践者看来,哲学其实能够担当起化解心理危机和思想困惑的职能。哲学咨询的从业者们发现,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都会不时陷入一些难以摆脱的思想纠结,造成生活或者行为上的阻碍。这些纠结其实往往与观念上的认知有关,与思考的方式和路径有关。人作为一种观念动物,确实时常为观念所制约和烦扰。事实上,人的许多问题都来自观念上的执念。哲学咨询不同于心理咨询的地方正是在于,哲学咨询不把“来访者”(visitor)当作精神有病或者心理反常的病人,而是看作有思想问题的正常人。因此,哲学咨询主要依托既有哲学提供的思想方法及其人生智慧,让有思想问题的人从焦虑和困顿中摆脱出来。所以,哲学咨询绝不是精神病学和心理治疗意义上的medication,而是哲学反思意义上的meditation。从哲学咨询的实际应用方向来看,如果一定需要问哲学究竟有什么用处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哲学能够通过观念的活动来扭转我们的思维习惯,使我们可以从A角度转向C角度,从而彻底放下心中的情结包袱。许多心理问题与精神健康问题,都是观念的冲突造成的。我们所谓的想不开,其实就是旧有观念与新式观念之间的冲突。人的思维定式是最为顽固的东西,一旦形成很难改变。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种种矛盾,往往源自不同生活观念的对抗。
从某种意义上说,“哲学咨询”的问世和实施是在模仿跟随心理咨询,也是看到了心理咨询吃香后面的社会需要。众所周知,心理咨询不仅日趋成熟和十分流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应对现代人的精神问题。著名哲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在融合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存在主义、社会批判理论等理论的基础之上,提出了他的“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学”,并且围绕着现代人的精神健康问题撰写了现代社会心理分析三部曲,即《逃避自由》《为自己的人》和《健全的社会》。“我们的精神健全吗?”这是弗洛姆对于现代社会异化状况和现代人精神疾患增多的发问,也是他的社会批判理论的矛头指向。作为一位持有人本主义立场的哲学家,弗洛姆关心的问题是现代人的精神紊乱为何会发生在今天如此发达的社会中。对于现代社会的精神健康问题,他开出的诊断书是现代人被“占有的生存方式”所支配,由此引起了异化现象的发生。所谓异化,就是现代人将生命的意义等同为“占有”,结果就是被外在的财富及其权力所占有。现代人为“物”所困,即使是人的情感也受制于“占有”和相互利用的利益交换。在弗洛姆眼里,现代人的精神健康问题乃是由一种异化的价值取向造成的心理疾病。现代人将生命的存在意义等同于物品的占有,拥有的外在东西越多,生命好像才越有意义。在弗洛姆看来,将占有物的多寡作为成败的标志,受制于身外之物,最终为外物而活着,这就是人性的异化。因此,消除这种异化的可能手段就是用“存在的生存方式”去取代“占有的生存方式”。换言之,活出自己的价值就是去“存在”而不是去“占有”。
显然,弗洛姆的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学及其异化批判理论是针对现代社会疾病而提出的哲学治疗方案。在《活出自己的价值——自我哲学治疗术》一书中,作者所探讨的哲学治疗术则是面向个人和自我的。在急剧变革的现代社会生活中,个人和自我如何安顿变成了一个现实的形而上学问题。如何活出自己的价值?或者说如何活得自在?这大概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时不时都会冒出来的问题。在面对个人职业发展困境的时候,在面对个人恋爱婚姻选择的时候,尤其是在面对社会现实打压的时候,这些问题看起来是一个清晰的形而下的当下目标选择,实则背后却是一个难以把握的形而上的生命意义追问。无论是直面的现实选择还是心里的遥远追问,都会给选择者和追问者带来诸多烦恼困惑。如何化解这些烦恼困惑?如何走出思想观念造成的自我羁绊?作者的选择性回答颇有见地。“哲学治疗试图告诉我们,保持欲望的状态,远比在世俗世界里获得所欲望的对象更为重要……获得欲望对象有赖于满足世俗的条件,这不属于哲学治疗的管辖范围,哲学治疗是使人在任何条件下都能保持愉悦的欲望状态的‘心理手术’。”这里显然是说,哲学治疗关乎自我其实就是关乎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或者说,哲学治疗的第一要义是通过哲学思考和哲学写作来达到一种充实的愉悦的心态。哲学治疗更多是“私下谈谈”,哲学治疗师(哲学家)与哲学思考者(阅读者和写作者)的对谈,哲学思考者与自己的对谈(类似内心独白),还有我与你之间如同老朋友的交心谈话。谈话和对话,是“放下我执”的不二法门。
我们皆知,哲学是制造概念也是玩弄概念的活动。人一旦进入概念,一旦被概念所把控和玩弄,就会为概念所困,就像为情所困一样,在概念的泥潭中无法挣脱。作者关于哲学治疗最具创意的解释就是哲学治疗首先是“治疗文字”。“哲学治疗的秘密在于,人类的很多忧虑来自从概念出发,而没有从心灵出发。”概念和文字是一个好东西,人类发明它们是用来整合积累经验的,但是它们的坏处也十分明显。德里达在《柏拉图的药》一文中,针对柏拉图的对话作品《斐多篇》讨论了文字的毒性问题。一旦文字取代了口语的真实在场,我们通过文字得到的都是一些外在的僵死的东西。德里达发现,“文字杀生而心灵创生”在各种宗教哲学思想中的普遍存在不是巧合和例外,而是反映出古人早已看到文字可能会扼杀心灵生命的危险。事实上,我们有时说思想生病了,其实就是说你的观念生病了,你所用的概念和文字生病了。我们发现,有些文字只是表面亮丽诱人而毫无任何实际内容,有些文字表面十分道德实则猥琐不堪。“治疗文字”是治疗思想疾病的第一步。与文字语言搏斗,似乎成为古今哲学家的一个无法摆脱的情结。“活出自己的价值”,就是要突破自己脑子里的概念文字堆积,不再受制于某些观念的束缚。佛教讲的“我执”其实是一种观念上的固执己见、概念上的执迷不悟、文字上的认知封闭。如何跳出这种难以挣脱的“我执”?作者不仅强调“治疗文字”,而且进一步提出了“以艺术的方式活出你自己的价值”。或许跳出概念和文字陷阱的最佳方式就是去拥抱感性生活,去艺术化地感知和体验生命的真实状态。“一个内心丰富的人,精神才会强大。”那么,如何才能成为内心丰富的人呢?“以艺术的方式生活,就是说,与其相信智力,不如相信心灵。”读到这里,我不禁想起福柯提出的“生存美学”之自我风格化的哲学主张。
哲学本来就具有十分鲜明的实践性格,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在古希腊,哲学就是“幸福生活指南”的代名词;在中国古代,哲学(儒家、道家、佛教)就是用来治国、治身、治心的生存智慧。哲学的种种智慧不是让你去背诵的,而是让你去实践的。哲学应该是生活的而不是学术的。古老的哲学曾周旋在日常生活之中。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成天在街上与人辩论,探讨什么是正义;春秋战国时期的孔子周游列国,以推销自己的治国抱负。哲学是直面现实的智慧,是可以为大众答疑解惑的智慧。从中国哲学的传统来说,它具有十分鲜明的实践性格。中国哲学始终以解除现实生活中的困顿为己任。治国的抱负表达了儒家强烈的入世精神,其哲学观念都落实到人们的家常行为中;以修身养身为宗旨的道家立足于自然生活的乐趣,将其思想融化到粗茶淡饭的平常心之中;佛教以治心为重,主张灭绝欲望,带有出世色彩。无论如何,它们都是关乎人生的哲学,都是以身体力行为根本的哲学。今天,哲学大多已经脱离日常生活,卷缩在大学和科研机构的院墙之内。然而,现代社会生活的巨变带来了日益突显的精神健康问题。在心理咨询和哲学咨询之后,以自我解脱为指向的哲学治疗似乎也是在回应时代的需求。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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