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前国外激进前沿理论的代表,加速主义从产生之日起就以其激进的面貌影响着社会理论,从而吸引了广泛的关注。这种激进的面貌尤其体现在政治策略和干预路径上,即对资本主义的替代规划和方案。然而,加速主义在这种“替代”的过程中不仅试图表明马克思的过时而要求对其加以“补充”,而且歪曲了马克思的本真内涵从而将其“打扮”成加速主义毋庸置疑的先驱。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在反对新自由主义神话的过程中,加速主义反而制造了自身的神话。换言之,加速主义在反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过程中却使自身成为新的意识形态,从而无法摆脱意识形态的牢笼。在21世纪捍卫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必须警惕各种新奇话语的影响,在立足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需要始终保持方法论的自觉意识。
从历史变迁到焦点问题:加速主义的兴起之路
加速主义思潮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话题离不开一个重要的“事件”,即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和艾利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在2013年发表了《加速主义政治宣言》。正是这一“事件”,不仅正式宣告了加速主义在社会理论和激进思想中试图占领一席之地,而且表达了其学术纲领和政治路线。同时,也是因为这一“事件”的独特意义,使得加速主义从原本籍籍无名的哲学理论顿时成为广受争议的激进思潮。当然,无论是从传统的学术流派,还是从一般的社会理论或思潮来看,加速主义并非具有稳定的结构和边界。相反,正是其内部不稳定的结构和开放的边界,使得这一思潮本身歧义丛生。
从加速主义的历史变迁来看,可以将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法国思想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zue)、菲利克斯·加塔利(Felix Guattari)、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觭ois Lyotard)和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在应对“五月风暴”失败后的不利局面和形势中,播下了加速主义最初的种子。尽管他们之间存在差异,但一致性体现在对资本主义的态度上。就如何寻求解放之路这一问题,在他们看来,不是直接反抗资本主义,而是进一步加速资本主义的发展。
第二阶段是20世纪90年代以尼克·兰德(Nick Land)为代表的右翼加速主义。兰德从理论上将以往的理论资源进行整合并真正提出了加速主义思想的元理论,他对加速主义思潮的兴起奠定了最为重要的哲学基础,以其大胆的、激进的、晦涩的风格成为加速主义思潮的领军人物。在兰德看来,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技术和控制论系统终将走向资本主义的技术奇点,使资本主义本身突破当前的阶段,从而迎来新的社会阶段。20世纪80年代后“里根—撒切尔主义”强势崛起,在摆脱“五月风暴”带来的危机后,资本主义再度焕发生机与活力。尤其对于英国来说,新自由主义重新巩固其统治地位。同时,随着英国经济结构发生变化,经济呈现出快速增长的态势,尤其是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这无疑催生了90年代兰德对未来社会的思考。
第三阶段是21世纪头十年以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为代表的左翼加速主义。加速主义的左翼转向一方面企图扭转早期法国式加速主义的抵抗策略和干预手段,另一方面也直接反驳兰德对资本主义变革力量的反人类拥抱。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直接面对两方面的背景:一方面,2008年发生的全球性金融危机使资本主义国家在这次危机中元气大伤,然而依然在此次危机中存续下来;另一方面,左翼始终无法组织有效的动员和反抗力量,未能提出有效的替代方案,而满足于小规模的、地方的、局部的运动,例如“占领华尔街”运动。在这种背景下,左翼加速主义采取了加速的策略,即主张进一步推动资本主义的发展,从而使其过渡到后资本主义。
从理论变迁到路径依赖:加速主义的神话形成
无论是左翼加速主义还是右翼加速主义,尽管二者有着政治立场上的差异,但他们都共同反对当前的新自由主义神话。然而,在反对新自由主义神话的过程中,加速主义本身却变成了新的神话。若要真正把握加速主义的实质,必须“解剖”其神话形式,才能穿越意识形态的迷雾。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能有效识别这种神话的内容。加速主义的神话可以从五个层面展开。
第一,在意识形态层面,加速主义是启蒙运动和资本主义的精致产物,书写了启蒙运动和资本主义的神话。从目标来看,对于右翼加速主义来说,加速资本主义发展的最终目标是资本主义本身,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发挥资本主义的最大潜力。对于左翼加速主义来说,加速资本主义发展的最终目标是“穿过”资本主义本身,以普遍解放为最高目标,走向未来的后资本主义社会。从实质来看,右翼加速主义企图废除启蒙运动即民主,扩大资本主义机制,以一种达尔文式的优胜劣汰为原则,建立符合自我利益和工具理性上的社会经济条件。左翼加速主义试图废除资本主义,放大启蒙运动的理性机制。从后果来看,右翼加速主义导向的是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正如兰德提出的“黑暗启蒙运动”。左翼加速主义通往的是极权主义社会主义,迷恋高科技、技术官僚、乌托邦式的共产主义,正如亚伦·巴斯塔尼(Aaron Bastani)倡导的“完全自动化的豪华共产主义”。
第二,在历史叙事层面,加速主义是试图逆转历史顺序从而改变历史发展方向的超信神话。这体现在对“超信”概念的建构上,这一概念表现了虚构制造现实的方式。“超信”试图逆转历史发展的顺序,以从未来回到过去的视角重塑当下的社会现实。这种历史叙事与加速主义者的主观意志和偏好有着莫大的关联。同时,这种历史叙事并非真实地再现历史发展的客观本质,而是裹挟了加速主义者的主体意愿,即试图改写历史本身,让历史成为神话操控的玩偶。
第三,在科学技术层面,加速主义是对技术崇拜的普罗米修斯神话。右翼加速主义描述了一种走向更高级的未来的运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技术—资本奇点,并从未来展望当下。左翼加速主义认为,现在要做的不是限制或抵制技术的发展,而是要释放技术的潜力,推动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加速主义都将加速技术的发展作为核心主张,二者都共同分享了把技术作为普罗米修斯式的神话信念。这一神话的实质就在于,无论在左翼还是右翼那里,技术都成为决定未来社会斗争方向的命运之矢。
第四,在政治立场层面,加速主义是在资本主义体制下为争夺霸权话语的霸权主义神话。对于右翼加速主义来说,他们试图重塑新自由主义的霸权,因为在他们看来,右翼加速主义的直接目标就是资本主义本身。右翼加速主义推动了美国的新保守主义运动的兴起,强调对现代技术进行拥护,不过技术和社会的领导权应该掌握在专制集权的机构和少数人手里。对于左翼加速主义来说,霸权斗争极为鲜明地体现了其斗争的实质。他们试图以一种霸权去对抗另一种霸权从而夺取新的霸权话语。因此,“创造未来”似乎是加速主义者的自我意愿,代表了他们所期待的、要创造的未来图景,从而将这一图景加于众人之上。
第五,在对马克思文本解读方法层面,加速主义是对马克思进行单向度解读的神话。加速主义对马克思的解读并非或主要不在于探究马克思思想的真实含义,而在于利用马克思的思想来为自己的理论作论证。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在《加速主义政治宣言》中就将马克思和兰德并列,宣称马克思也是最典型的加速主义思想家,因为马克思承认资本主义的先进性。兰德在回应《加速主义政治宣言》时引用了马克思在1848年《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中提出的表述,认为马克思坚持自由贸易制度加速了社会革命。罗宾·麦凯(Robin Mackay)和阿尔曼·阿瓦尼西安(Armen Avanessian)在《加速主义读本》中将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机器论片段”奉为马克思“最为公开的加速主义著作”。
加速主义者对马克思的单向度解读,制造了马克思是加速主义者的形象,这是一种对马克思的文本进行单向度解读的神话,极大地歪曲了马克思文本的真正内涵。因为马克思始终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内在矛盾运动的角度看待资本主义的进步性和局限性,加速主义更偏向从生产力的角度肯定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忽视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维度的重要性。
从理论模式到历史叙事:加速主义的穿越路径
加速主义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曲解了马克思主义,以马克思主义理论回应加速主义的理论和实践问题就成了不可回避的任务。加速主义在理论建构和实践规划的过程中制造了自身诸多神话,要真正洞悉加速主义的内在本质,就必须穿越加速主义的神话。可以说,加速主义的神话形成了独特的加速主义模式。从模式化的角度加以把握,不仅可以彻底“解剖”加速主义本身,而且有助于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深化对自身当代性的认识。加速主义模式是在独特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基于政治期待和理论方法所形成的特定模式。
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来看,将加速主义作为一种理论模式,包括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加速主义模式对马克思主义的运用。第一,这体现在加速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期待,即对资本主义的替代性规划在现实中并未真正实现,从而影响了加速主义的基本策略。第二,加速主义模式对马克思主义文本的单向度解读,只看到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力、对资本加速的讨论,并未完整地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第三,加速主义将马克思主义与多种理论资源进行嫁接,比如尼采哲学、后结构主义、科幻小说等,发展出了多元化的理论倾向,从而使马克思主义失去了主导地位。
其次,加速主义模式的基本结构。第一,加速主义的理论预设。加速主义将马克思主义作为最典型的加速主义理论,认为如果有所谓的马克思主义,那么它就是加速主义式的。第二,加速主义的意识形态问题式。加速主义寻求的政治策略或突围路径,是在资本主义内部进行的。按照阿尔都塞的看法,这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提问方式。这种提问方式追随现实本身,而非进行批判性地超越,因此最终落入意识形态的窠臼之中。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叙事恰恰能够穿越这种意识形态。
最后,加速主义模式的基本意义。提出从模式的角度理解加速主义思潮,一方面有助于以整体化的视角把握加速主义,另一方面能够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进行观察和评判。这不仅有助于从理论的内在结构化的视角把握加速主义的有机整体,从而清晰地呈现其理论前提、基本方法和逻辑结构,而且还能以自觉的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叙事进行恰当地审视,最终对其进行科学的评价和定位。
作为流行于西方的激进思潮,加速主义尽管有诸多理论缺陷,但也为我们批判地审视当代资本主义现状提供了一个视角。第一,加速主义反映了西方现代性蕴含的深刻矛盾,这种矛盾是资本主义固有的内在矛盾,即以资本增殖为目的。这种矛盾极大推动着资本的加速运转,带来的是技术、社会、文化、消费等的加速发展。第二,加速主义的流行直接应对的是西方左翼无力改变西方社会既有的局面,同时无法展望未来可能的社会。第三,加速主义对全球资本主义的关注有助于我们认识到全球资本主义对中国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产生的挑战,亦有助于我们及时地反思以形成有效的对策。总体来说,面对西方激进思潮的侵蚀,我们应该时刻保持清醒的认识,不断提高应对各种激进思潮和新奇话语挑战的能力,更应该在这种应对中深化对自身理论的理解并提升反思的能力,这就是今天的马克思主义面临的任务。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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