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统治者为了稳定政局,确立了“以防弊之政,为立国之法”的制度原则。特别是宋太宗对外进取迭遭挫折之后,注意力全面转向内部,使得官僚集团弥漫着因循保守的气息。反映在思想学术上,宋初占据统治地位的官方儒学,仍是以章句训诂为主要特征的注疏之学,《五经正义》等是法定的经学教材,讲学取士,一本于此。但当时也有一项意义深远的举措,就是崇文抑武、作养士气的政策始终得到强调,并成为两宋时期的基本国策。到北宋中叶,这项政策终于开花结果,引起了思想学术领域的一场革命,即新儒学的兴起。从经学的角度而言,称新儒学为“宋学”更为确切。它始于治经、释经方法的革新,是作为对汉唐注疏之学的否定而产生的。继而发展为在诸多领域对传统儒学的主题转换和学理更新,完成了由义理之学向心性之学、性理之学的转变。也因为如此,宋代的学术与思想才具有了卓然有别于汉唐之学的全新气象。
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
清代四库馆臣首先提出经学史上的汉、宋之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经部总叙》称:“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并以偏重于考据或是偏重于义理来区分汉学与宋学。戴震说: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数,宋儒得其义理。其后,江藩作《国朝汉学师承记》和《国朝宋学渊源记》,以汉学和宋学区分此前的经学流派,受到广泛认可。
汉唐注疏之学以章句训诂、名物考据为释经之具,以家学授受为传经之法。其末流至于弃经从传,支离繁琐,拘守师说,专主记诵而了无发明,致使儒学的生命力日益衰竭。皮锡瑞评论《五经正义》时说:“议孔疏之失者,曰彼此互异,曰曲徇注文,曰杂引谶纬。……名为创定,实属因仍。”陈寅恪也指出:“唐太宗崇尚儒学,以统治华夏,然其所谓儒学,亦不过承继南北朝以来正义义疏繁琐之章句学耳。”
振兴儒学的理念,可以追溯到唐朝中后期。韩愈痛感于儒学的衰弱,著《原道》一文,推尊孟子,认为孟子得孔子正传,主张重振儒家道统,强调儒者治心的目的在于有为。他一方面排斥佛、老,另一方面也在自己的学说中揉进了不少佛学因素。李翱作《复性书》三篇,借鉴佛理阐发儒家心性修养学说,援佛立论的色彩更为浓厚。在经学领域,啖助、赵匡和陆淳的新《春秋》学兴起,务在考《三传》之得失,主张立忠为教、原情为本、救时之弊、革礼之薄,开宋人经学变古的先河。
宋学的兴起,约始于宋仁宗时期。伴随着士大夫自我意识的觉醒,经学领域出现了“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的新风尚。与汉唐注疏之学相比,宋代新儒学具有几个主要特点:第一,不专守先儒旧注,强调追本溯源,注重阐发本经意旨,具有较强的疑古色彩;第二,不拘泥于章句训诂、名物考据的治经方法,强调义理之学,较之汉学更具思辨色彩;第三,儒者治学不仅限于治经,更重视修身,提倡正心诚意,通过自身的涵泳体悟和笃实践履,以臻于圣贤之域;第四,重视自由讲学和师友之间的切磋琢磨,以恢复师儒之道为光大圣学门户的必要前提;第五,在排斥佛、老,突出儒家正统地位的同时,也注重吸收各家的思想精华;第六,强调明体达用、通经致用,以圣人之学为指导,服务于国家社会。
范仲淹主张治学须以道德为先,以宗经为要,强调亲仁、俟时、济物、守诚四者统一。胡瑗倡导“明体达用”之学,开创了“沈潜、笃实、醇厚、和易”的学风。他的《洪范口义》“俱驳正注疏,自抒心得。又详引《周官》之法,推演八政,以经注经,特为精确。……虽平近而深得圣人立训之要”,《周易口义》大胆疑经,自立新解,是宋儒以义理解《易》的先驱。孙复治《春秋》本于陆淳而增新意,不惑传注,议论深刻,有贬无褒,其得在于开创了宋人治经不泥章句训诂、专重义理阐发的风尚,其失在于自拟圣人,偏断臆测。刘敞博通儒术,尤精于礼学,治《春秋》进退诸说,依经立意,训释远过于孙复。所著《七经小传》也受到广泛推崇。石介“经术博深,议论坚正,以扶持名教为己任”,致力于排斥佛、老,为新儒学鸣锣开道。
欧阳修不仅是古文运动的领袖,也是一位独具创造精神的经学家。他是宋儒中最早对《易传》提出质疑者,认为:“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学《易》者,杂取以资其讲说,而说非一家,是以或同或异,或是或非,其择而不精,至使害经而惑世也。”此论在当时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同时,欧阳修并没有因为《易传》诸篇非出自圣人之手而否定其价值,他敏感地认识到《易经》解释系统不断走向抽象化、哲理化的过程,认为《易传》诸篇的陆续问世,既是这一过程的反映,也是《易》学的义理价值得以确立的依据。他还认为《春秋三传》不可尽信,《诗经》毛、郑所注多有讹误,《周礼》也是不完之书,对宋儒弃传从经乃至疑经之风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从嘉祐、治平年间开始,新儒学的发展进入第二个阶段。宋儒在疑传注、辨义理之余,转而浸淫于“心性”“性理”和“天道”的讲求与探讨。这种学术旨趣的转变,既反映了宋儒形而上的思辨冲动,更体现了他们重构天人之际、捍卫儒家道统的强烈使命感。
王安石既是一位政治改革家,又是一位卓有建树的经学家。在北宋中后期,除了哲宗元祐年间以外,他的《三经新义》一直是官学教育和科举取士的法定教材,荆公新学也长期居于官方显学的地位。就学术气质和治经方法而言,荆公新学是宋代义理之学的继承和发展,主张经世致用,用“先王之道”打破迷信祖宗家法的风气,推行广泛的社会政治改革。他说:“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但后世所谓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世务尔。”他治经的目的,首先在于致用。在这一点上,他与李觏注重《周礼》、依王制阐述社会政治理想、设计富国强兵蓝图的治经理路是一脉相承的。
变法期间,他依儒经立言立论,为其改革措施张目。发挥《礼记·王制》中“同风俗,一道德”的思想,以《三经新义》造士,试图统一思想舆论,在端正士风的同时达成世风的丕变。凡此种种,既是宋代经学发展的自然产物,也是配合变法运动的政治产物。
同时,王安石又强调为己自得之学,在人性修养和道德学说方面多有创获,成为宋学由义理之学向心性之学、性理之学转变的重要一环。侯外庐评价说:“道德性命之学,为宋道学家所侈谈者,在安石的学术思想里,开别树一帜的‘先河’,也是事实。”
王安石认为:“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他对自古以来聚讼纷纭的性、情关系问题加以辨析,认为性、情是体用关系,只有内外之殊,并无善恶之别。性为未发之假名,情为已著之实感。性、情之相须,如弓矢之相待而用。性、情的善恶分野,以致用为断,以当与不当于理为则,是运用之结果,非本体所固有。历来学者以性、情为对立之两事,倡言绝其情而养其性,是不知性理之本原。他以性无善恶为说,并不是要抵消人们去恶从善、化愚为智的热诚,而是为了强调后天努力的重要性,唤起儒者的道德自觉,为承担重大的社会使命做好准备。他发挥孟子尽心知性、修身俟命的观点,认为君子立身进学,当服膺圣人之道,不可以时胜道。只有这样,才能守道任时,变时之道。又援引《系辞》,主张精理之道在于致一,修身之要在于崇德。只有达成致一与致用的统一,语道之序、修身之途才能焕然于心。
自王安石以后,“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蔚然成风。宋学也由疑传注、辨义理、正名分的初始阶段进入渐涉心性之精微、重构圣学体系的成熟期。在这场意义深远的思想变革中,王安石无疑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之一。
心传承孔孟 道学启后儒
理学在宋代又称“道学”,是宋学发展到更高阶段的产物。所谓道学,即道统之学,就是以天地必然之理,立人道当然之则。所谓道统,就是传承真理的圣贤谱系。《宋史》首创《道学传》,位在《儒林传》之前。与庆历之际的学统四起、流派纷呈相比,新儒学由博通转向精微,由热衷于经世致用转而更重视学理的探讨和心性体悟,由庞杂丰富走向规范定型,学术体系趋于完备和成熟,思辨水平明显提高,由此收获了宋朝历史上最重要的思想成果。
周敦颐、张载、二程继承和发扬孟子一系从内在心性推衍外在治道的思路,结合《周易》和佛、道思想中的本体论因素,主张天理与人道同体,内圣为外王之基,致力于挖掘和构建儒家道德伦理的本体价值,使传统儒学得以变化气质、脱胎换骨。
在经典的选择方面,《四书》的重要性也超过了《五经》。在他们看来,《论语》载述圣人之言,观之可得圣人作经传道之旨;《孟子》内含丰富的心性论和王道思想,主张反身而诚,得孔子之正传;《大学》是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齐治平、连接天人的“入德之门”;《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圣人之道载于《四书》,具有“丈尺权衡”的性质。《周易》与《尚书·洪范》作为构建儒家天人体系的基本经典,也受到他们的特别重视。在经典诠释的理论深度方面,他们在义理解经的基础上更加注重哲理的诠释。在处理儒学与佛、道的关系方面,他们大都有过博习泛览、出入诸家、返求儒经而后得之的经历,对佛、道二教采取了既排斥又吸收的态度。
熙宁之初,二程也是“同风俗,一道德”的热忱拥护者,赞成用正统的经学理论统一朝野思想,通过改革教育和科举制度,践行其振兴儒家道统的理想。当荆公新学居于官方正统地位时,由于“诸生一切以王氏经为师”,道学处于受压制的地位。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坚持授徒讲学,注重克服新学本身存在的驳杂之弊,吸取新学独尊时期思想专制和功利倾向日益严重的教训,提出了不少有针对性的真知灼见,不仅使自己的学说日益精进,而且形成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独具特色的教育思想和方法,使道学得以薪火相传,绵延不绝。到南宋时期,道学虽几经磨难,却能以顽强的生命力为自己开辟道路,最终迎来学术昌明、讲学兴盛的局面。
宋代新儒学的兴起,适应了唐末五代乱离之后重建王朝统治秩序和纲常伦理的社会需要。在强邻环峙的外部环境下,士大夫投身到复兴古典传统的事业之中,有助于增强正统国家观念以及文化上的统一性和凝聚力,其在思想文化和政治上所表现的主动性,超过了以前的汉、唐和后面的元、明,造就了宋朝文治昌盛的局面。但宋代社会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引导出近代化进程,新儒学的着力点也不是为新制度开辟道路,而是对固有文化传统的重建,并且这一思想成果本身又构成新的传统的一部分。虽然道学最终获得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在道德理性和内部秩序的重构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但民族精神却失去了汉、唐时代恢宏开拓的气象。宋朝以后,宗法、贞节、孝道等观念大行其道,民族本位文化益形强固。科举时文占据了士人的精神生活,使他们追求和探索新知的创造力日渐迟钝,这也是导致中国社会长期稳定却陷于停滞状态的原因之一。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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