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握古典诗歌吟诵的神经科学机制
2021年02月09日 09:1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2月9日第2108期 作者:李季

  以诗歌吟诵化育人之性情,是一种传统诗教形态。这种诗教最早可追溯到周代,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孔子承之,以歌诗来化育人之性情。后来,孟子、荀子亦纷纷响应,认为“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其(声乐)化人也速”。宋代朱熹亦认为,吟咏可正情性、化以成德。王阳明更是从蒙童心理出发,以歌诗化育弟子,使其乐习不倦。直到近现代,叶圣陶、朱自清、吕叔湘、张志公、叶嘉莹、松浦友久(日本)等学者亦纷纷倡导古典诗歌吟诵。先贤学人倡此不遗余力,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吟诵不仅可以彰显诗歌音韵美,更能涵育人之性情。

  吟诵之“吟”,是拉长了声音像歌唱似的读,而“诵”则是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吟”之长调、“诵”之节奏,皆由古典诗文言语节律而来。运用“依字行腔”“依义行调”“平长仄短”“入短韵长”等规则,读者将诗歌平、仄、韵转化为吟诵腔调旋律。这种旋律所形成的乐音可以激发人的情感。

  音乐的音调结构与人类的情感形式——增强与减弱、流动与休止、冲突与解决,以及加速、抑制、极度兴奋、平缓和微妙的激发等形式——在逻辑结构上惊人的一致。神经认知语言学认为,这种相同或相似的结构,更能有效进行神经元或微柱体之间在邻近原则基础上的神经联结。所以,来自诗文语言的吟诵腔调旋律更容易激发人们的情感。吟诵是像唱歌似的反复咏唱,可以使负责发音的布洛卡区与负责听觉理解的韦尼克区之间的联结得以不断调整、确认和加强。所以,诗歌情感在读者不断涵泳中,能够深切地浸染读者,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这是一般诗歌朗读达不到的。

  杨锋对同一人朗读和吟诵五言律诗进行了比较研究。结果显示,朗读多按“意义节奏”,而吟诵均以“韵律节奏”;朗读中节奏多是2+3两拍,而吟诵中是2+2+1三拍;朗读中五言韵律句平均时长2.41s,而吟诵中韵律句平均时长为4.13s,韵脚字拖腔最为明显;句末平声字在朗读中平均时长0.48s,在吟诵中平均时长为1.37s,增加了1.8倍;朗读中平声字时长都在1s以内,而吟诵中几乎都大于1s,最长达到2.5s,平均为1.42s;“平平”组合形成的音步,在吟诵中比朗读中平均延长47%;“仄仄”组合形成的音步,在吟诵中比朗读中平均延长24.5%。在古诗吟诵中也发现类似规律。可见,吟诵对节奏、韵律句、韵脚句、平声字、仄声字、音步等处理,在凸显古典诗歌音韵独特性的同时,更能超越一般思想内容的理解而具有较强的激情作用——直接打动人心。

  涵泳古诗不只是获取知识,而更多指向诗之情思的感悟、觉悟和体悟,这是与诗人心灵深切沟通的桥梁。因此,多一次吟诵,便多一重体验。于是,吟诵的数量和质量便成为衡量读者之情与诗人之情融合程度的重要尺度。

  朱熹要求吟诵,要读得字字响亮,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要多诵遍数,自然上口,久远不忘。程端蒙特别强调吟诵遍数,他说:“遍数已足,而未成诵,必须成诵;遍数未足,虽已成诵,必满遍数。”唐文治更是主张“三十遍读文法”:前十遍找“线索”,十遍求“命意”,十遍得“神气”。古诗吟诵为何强调一定遍数?这个遍数对诗歌情感与人之性情之间相互转化有何作用?

  诗歌吟诵发出的声音是糅合诗歌情感的乐音。这种乐音与人的情感心理密切相关。对此,蒋存梅从音乐心理学的角度指出,音调模块、情感基调与人的联觉心理是对应的。比如,频率高的声音让人感觉明亮、兴奋、灵巧,反之则让人感觉暗淡、抑制、迟钝。读者对声音的不同理解,会为之赋予一定的情感态度,这种声音被认为是神经认知科学中的“情感声音”。施墨(A. Schirmer)、保尔曼(S. Paulmann)等研究者认为,对情感语音加工主要经过三个阶段:情感显著性感知、相关语义处理及情感识别。这就是说,在不同阶段加工“情感语音”信息是不一样的。这样看来,十遍找“线索”、十遍求“命意”、十遍得“神气”是具有神经认知学理据的。再者,作为语言认知的诗歌吟诵,从神经认知语言学角度来看,语言认知也要经历初始阶段(神经冲动寻找通路)、加强阶段(相似或相同信息刺激而导致相同的神经通络得到进一步使用)和稳定阶段(同一神经通络反复使用,神经冲动自动进入神经通络)。

  皮涅罗(A. P. Pinheiro)等人在此基础上又作了进一步研究,得出情感语音加工时间进程:在0—150ms期间,是对情感早期感觉加工;在150—250ms期间,是对情感韵律的编码;在250—550ms期间,则是对情感语义的加工。这表明,通过吟诵来融合诗我情感,需要一个反复熔铸的历程,并且在此过程中,各阶段对不同信息(如情感感觉、情感语义、情感韵律)的加工还需要达到一定熟练程度。因为,人脑对熟悉的情感语音更具敏感性。在以诗情熔铸人情的过程中,吟诵的遍数及其不同指向的训练是必需的。只有这样,才能更有效促进诗情与人性之间的相互运转,从而达到净化心灵和熔铸品性的目的。

  古典诗歌吟诵的融情作用是指吟诵的腔调旋律可以贯通诗情和人性,并以此实现诗情、人性的融合功效。为此,古人常常使用“因声求气”吟诵法。对此,刘大櫆指出,“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这样深求玩味、涵泳诗歌,久之,方能涵养人性气质。这种“因诗文之声—探古人之气”的吟诵过程,是对诗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状的模拟。鲁迅曾描述过这种吟诵情形:“他(寿镜吾)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读书时的“摇头晃脑”——读者设身揣摩、推想、模拟作者表情达意的情态,是为具身模拟(embodied simulation)。

  具身模拟的神经基础是镜像神经元(分布在人类大脑额下回前部和运动前皮层、顶下小叶后部),其功能是对动作的意图或者动作的意义做出反应。镜像神经系统研究表明,人在执行动作、观察动作及理解动作意图时,腹侧前运动皮层和顶下小叶皮层区域同样被激活。因此,吟诵中“摇头晃脑”、手势等肢体动作参与揣摩作者意图、推想其表情达意的状态,这同样能够激活读者本人相应的脑区,从而理解诗文、诗人的思想情感。

  在情感体验中,读者是将蕴含诗人情感的诗文韵律转化为吟诵腔调,并在转化过程中通过“因声求气”模拟作者言语情态,以此对诗人情感进行体验。这同样有神经认知科学的依据:在情绪体验中,人在产生主观体验、观察他人表情、理解他人同一情绪体验时,前脑岛区域也是同样被激活。这种镜像神经机制使人们将看到、听到、想到的东西与自己以往相关的动作、经验进行匹配,从而知晓他人的动作意图、感受到他人的情绪体验。这就解释了古典诗歌吟诵能够体验他人情感的内在机制。

  吟诵模拟使用的镜像神经元机制,就是再次使用身体感觉—运动系统通道,激活读者已有的意识、体验、情绪,进行再意识、再体验、再情绪,并表征为“身体格式化”——通过身体感觉—运动通道所获得的具体身体体验。我们目前所倡导的心智阅读——对自己和他人心理状态的认识和理解,已显示出“身体格式化”育人的立体效应。

  总之,“因声求气”式吟诵模拟,是通过镜像神经机制实现诗我相通。读者借诗文之“声”探古人之“气”,涵泳久之,可以实现诗歌之“声”、诗人之“气”与个人之秉性气质的通达。

  古典诗歌吟诵对人性情的涵育,有神经认知语言学、具身认知心理学等理论支撑。古典诗歌吟诵可以有效激发、熔铸情感,并能够使诗我之间情感得到有效运转和提升。把握其中理据,不仅能让我们领略传统诗歌吟诵的育人魅力,更能让我们认清目前社会上流行的所谓“好看好听”表演式吟诵的弊端,进而以理正之。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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