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观塑造中国古代语言和思维
2019年09月03日 08:5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9月3日总第1770期 作者:陈天琦

  人类对时间和空间的好奇与关注以及所形成的时间观和空间观,古已有之并不断推进,对认知模式和思维方式均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语言使用上更是表现为丰富而独特的构词规律和话语表达,形成了系统化的空间域和时间域的语言表达系统。时空观对中国古代语言和思维的塑造与发展,值得深入探究。

  空间观塑造语言和思维

  中国古代的空间观源于人们对方位与实体形态的感知。空间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础,人的生存与发展离不开身处的空间范围,同时在与人或事物、动作、事件的接触、判断、描述、评价、改变的过程中空间关系也得以不同程度地显现,因此空间认知域一直以来都是人类最基本的认知域。推进时空观下的中国古代语言和思维相关研究,需要明确空间域语言表达系统,抓住不同阶段、层次、类别的差异性。

  首先,空间域的语言表达有阶段性。整体上看,空间本身分为物理、认知以及语言空间,从客观存在的物理空间,到对物理空间进行感知并获取经验形成的认知空间,再到用特定语言手段表达认知空间的语言空间,存在阶段性的过渡关系。语言处理过程中,实体在物理空间中往往呈现出具体、静态或动态的轮廓或特征,人通过感官和肢体与其互动接触(interaction)后形成感知经验并进行认知处理,以此对相关特征进行抽象、总结、归类。如通过观察鸟类中最为常见的麻雀生成了由头、身、翅、腿所构成的轮廓及其他特征并抽象总结,形成以麻雀为典型成员的原型范畴(prototype category),古时早已以“鸟”或“鸟雀”泛指符合该抽象特征的鸟类,使得语言表达更为经济;有些实体所抽象出的特征有跨类别的普遍性,如“圆”表示近似于闭合式弧度的形状,能产生“圆月、圆环”等表达,因而特征词也多成为表示属性的形容词等;此外,动作的轮廓和特征也能进行概括加工,如古时“疾走、奔走、趋走”的区分等。在对实体性的人、事、物及动作、事件的语言描述中,人们常基于空间内轮廓或特征对相关实体进行抽象处理而产生了词汇类别化倾向,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无论是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缺乏形态的动词、形容词呈现类似“名物”特征的原因。

  其次,空间域的语言表达有层次性。人所处的世界中除了具体可视的实体外,还有相对抽象的概念和内涵,前者构成的是实体空间关系,而后者则是基于前者并依托于前者对应映射的虚拟空间关系。认知语言学中最为核心的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认为,人们在与外界互动过程中积累反复出现的模式、形状、规律,通过参考实体空间关系(最常见的如“身体”)形成认知中各类“意象图式”作为抽象概念的隐喻性表达,以此来理解和表达概念、内涵。比如人们在理解“类别”(category)概念时会激活“容器”(container)图式,容器内是同类事物,否则是不同类的;理解“权力”(power)概念时会激活“向上”(up)图式,越向上则权力越大。语言表达上也倾向于从实体空间关系映射到虚拟空间中,如明代小说中就多用“心上人”指“爱慕的对象”等。实体与虚拟的空间关系层次分明、相互联系,是语言使用中存在大量隐喻表达的重要因素。

  再次,空间域的语言表达有类别差异性。这些类别主要包括形状类、方向类和位置类。形状类中有较明显的二维平面和三维立体之分。以先秦发展至今的量词为例,“条”为二维,其特征义为“长条、延伸”,包括“一条树枝、一条路线”等;“根”为三维,其特征义为“长条、圆柱形”。同一维空间域中还有形状比的差异,如同属二维平面的“条”与“张”,后者长宽比更趋近于1。方向类和位置类一般借助参照框架(frames of reference,包括内在、相对和绝对参照框架)来描述焦点的位置、路径和方向。有趣的如“桌上的书、墙上的钟、天花板上的灯”虽在大空间中绝对方向不一,但因均以支撑面为相对参照系并与支持力同向,所以方向描述均为朝“上”。语言表达倾向于保留形状、方向或位置的核心特征并虚化细节特征,汉语中的摹形量词可作为形状类的代表成员之一,方向类、位置类则一般表现为方向名词及构成的地点状语等。

  时间观塑造语言和思维

  中国古代的时间观源于人们对白昼与黑夜的区分。时间是事物运动的存在方式,处于绝对的变化发展中。万事万物都离不开时间的参与和推进,它是无法直接观察、难以捉摸和把握却又始终存在的概念。推进时空观下的中国古代语言和思维相关研究,需要厘清时间域语言表达系统,发掘其与空间域之间的关联和转化。

  首先,对时间域自身而言,自古就有丰富的指明具体时间的表达方式,主要包括周期性,如主要用以纪日也纪时、月、年的天干地支等;参照性,如“之后、前、到……止”等,或通过时体标记来体现事物变化过程中的时间参照,如古汉语中广义体标记“既、已”等。总体来说,与相对直观的空间描写相比,对时间的语言表述仍体现出相对的间接性;较为特殊的是,对于测算极大值的距离又借助了时间工具,如“光年”。

  其次,时间观与空间观的整合趋势加强了两者的联系。战国时期的《管子·宙合》篇在我国文献中最早提出空间概念,“天地,万物之橐,宙合又橐大地”;其中“宙”为时间,“合”为空间,认为世间万物都涵盖在天地之中,而天地则涵盖于时空之间,时间空间是相互统一的。词义演变上,如“后”与“後”最初是分立的,前者表示“君王”,如“商之先后”;后者从空间上的“前后”逐渐扩展为包含时间的“先后”,现“後”简化为“后”,意义归并。但西方对时间与空间的认识最早是割裂的,直到爱因斯坦在20世纪初提出相对论,才科学地将时间和空间统一起来。因此,无论从哲学角度、词义演变还是科学理论来看,时间与空间都是相对的,两者不能割裂且是紧密联系的。

  最后,空间域向时间域的扩展丰富了时间表达方式。时间更像是一种抽象化的概念,往往需要借助具体的框架工具进行准确描述和表达,所借助的便是空间,从空间域到时间域这一扩展目前已得到较强的理论和实例支持。具体而言,相较空间趋于二维、三维的特性,绝对变化、向前推进的时间在理想化状态下可隐喻性地认知为一条无宽度的直线,维度上属于一维;时间域中发生的事件类似于空间中的物体序列包含着始源和结束,使得空间参照系向时间概念的投射成为可能。如将表方位的“下面”视为从上向下的动态路径,扩展到时间域中则解释为“接下来”。值得注意的是,空间域向时间域的扩展呈现连续统特征,当空间域主导时,时间域不产生显著影响;空间域逐步剥离,时间域主导时,空间域提供了一定的原始语义支撑。以量词“道”为例,《释名·释道》有“道,蹈也;路,露也,言人所践蹈而露见也”,空间域中包括原始的摹形义“长条形”及功能义“印迹、区分背景”映射到时间域中分别分离出下位义项“顺序分布”及“切分时间段”,此时所搭配的名词为“程序、咒语、题目、命令、公文、菜、风景、声音”等。

  推动时空观研究促进语言和思维理论发展与应用

  探索时空观下中国古代语言与思维的塑造及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从思维文化角度看,语言是了解社会变化发展的重要窗口,也是民族思维的表征。以由古至今的语言表达为依托考察共通或差异化的时空认知能深刻了解不同民族习惯和文化思维及其变化;此外,这种差异性的研究在第二语言教学与习得过程中能进一步推进教与学的策略运用。从信息技术角度看,总结空间域与时间域的语言恒定表达模式能为信息处理提供新的范式。在人工智能领域日益发展的当今,语言输出表现向着人类自然语言无限接近是其主要目标之一,但人工智能作为“无心的机器”本身缺乏语言习得机制的生理基础以及高效的纠正性反馈机制,而研究者如能在认知核心的时空域中总结相关语言表达模式无疑能为其对于语境的把握和逻辑的判断提供更为可靠的模型和范式,以刺激“机器思维”的开发。对于语言与思维的研究而言,厘清时间域、空间域语言表达系统能发现更丰富的语言现象,挖掘更深入的认知动因,实现更多的理论及应用价值。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基于意象图式的汉语词汇语义选择与结构组合机制研究”(19XNH111)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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