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长安居,大不易”
2023年12月08日 14:1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2月8日第2790期 作者:魏景波

  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一举及第,其后在吏部选试与制举考试中再三折桂,一跃而为科场明星。唐人科举及第之前的经历往往晦暗不明,白居易拜谒顾况的科举“前事”却流传甚广。

  “长安居,大不易”的由来 

  此事最早见于晚唐张固的《幽闲鼓吹》:

  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

  这是顾况提携晚辈的佳话,也是白居易一次成功的行卷。唐代是科举考试的草创期,制度并不严密,尚无糊名与誊录制度。举子们为了上榜,往往以诗文为贽,冠以姓名里籍,拜谒文坛名宿以求汲引,希冀达于主司,这就是所谓的科场“行卷”之风。白居易的名与字,源自《礼记·中庸》之“君子居易以俟命”与《周易·系辞》之“乐天知命”,但在这个故事中,却被顾况结合士子困居长安的境况,予以戏谑。

  《幽闲鼓吹》多记宣宗朝事,大约成书于懿宗咸通(860—873)之后,距白居易辞世的武宗会昌六年(846),已有数十年。稍后,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对此故事进行了添枝加叶:

  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唐摭言》专记科场轶事,与《幽闲鼓吹》相比较,人物情节类似,语气则大为加强。不仅“米价方贵”,而且“长安百物贵”。“居亦弗易”,改为程度更为加强的“居大不易”,也诞生了“长安居,大不易”的谚语。“居即易矣”的陈述语气,也换成了不容置疑的反问句“居天下有甚难”,而且还加了一句顾况自我解嘲的话“老夫前言戏之耳”,前慢后敬,人物形象也更为丰满。

  《幽闲鼓吹》与《唐摭言》皆属子部小说家类文献,采摭传闻居多,或有道听途说之嫌。两《唐书》白居易传作为官修正史,对此轶事亦有记载。成书于后晋的《旧唐书》云:“居易幼聪慧绝人,襟怀宏放。年十五六时,袖文一编,投著作郎吴人顾况。况能文,而性浮薄,后进文章无可意者。览居易文,不觉迎门礼遇,曰:‘吾谓斯文遂绝,复得吾子矣。’”与笔记材料相比,一是具有明确的时间线“年十五六时”,其史料来源或出自《与元九书》的自述“年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是隐去了故事的地点,强调“吴人顾况”,似乎暗示不大可能在长安。三是模糊了具体作品,只说“览居易文”。成书于北宋中期的《新唐书》大体转述《旧唐书》内容,谒顾况的年龄则只说“未冠”,对顾况的描述变为“恃才少所推可”。正史的记载比较审慎,不同于小说家言,但也都肯定了白居易谒顾况的事实。

  南宋陈振孙《白文公年谱》及清人王立明《白香山年谱》记载此事于贞元三年(787)白居易16岁时,《赋得古原草送别》亦系于此年。宋代以来,这则轶事在《太平广记》《唐语林》《类说》《古今事文类聚》《类说》《绀珠集》《能改斋漫录》《唐才子传》《尧山堂外纪》等书中辗转传播,成为深入人心的文坛雅事,也演化为文人摇笔即来的典故。如苏辙《次韵王巩代书》“应笑长安居不易,空吟原上草离离”,贺铸《京居感兴五首》其五“谩赋芳草篇。长安居不易”,用典“诗”与“事”合用。历代文人对此事习焉不察且乐于传播。

  顾况与白居易的“时空交集” 

  随着现代学术的日益严谨与精密,学者对此轶事的真伪问题多有关注。较早的万曼《白居易传》认为,白居易谒顾况并非在长安,应在苏州或饶州,持此观点的还有朱金城《白居易年谱》。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则认为有可能在衢州。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与王拾遗《白居易传》,皆认为传说不实。但也有不少学者坚持旧说,认为白居易在长安谒顾况实有其事。

  顾况出入长安的缘由,据《旧唐书》和《唐才子传》等史料,系柳浑引荐入长安,因李泌卒而贬出长安。其具体时间,学者根据柳浑入相与李泌辞世的时间节点,已经辨明顾况贞元三年至贞元五年三月在长安。此时的白居易方旅居江南,二人不存在“时空交集”,因而无由得见。

  那么顾、白二人是否会在落花时节相见于江南呢?顾况于贞元五年暮春贬出长安后,此年夏经宋州抵苏、杭,贬途中的他延续了以往的高调,与苏州刺史韦应物、杭州刺史房孺复宴饮唱和,优游山水,大作其诗,俨然衣锦还乡。当年秋经信州至饶州贬所,四年之后归隐茅山,不知所终。

  白居易贞元四年前后曾避难越中,旅苏杭二郡。宝历元年(825),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作《吴郡诗石记》,曾回忆37年前的少年往事:“贞元初,韦应物为苏州牧,房孺复为杭州牧,皆豪人也……时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尤觉其才调高而郡守尊,以当时心,言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当时,韦应物方刺苏州,顾况其后亦成为座上宾。在时间上,顾、白二人似乎有相见的可能。可惜白居易以“幼贱不得与游宴”,无由得见韦、房两位“豪人”,但在记文中仍表仰慕之情,而于顾况这位“狂生”则不置一字,看来白、顾二人应在江南擦肩而过。

  更为蹊跷的是,假使顾况曾提携过白居易,何以两位“当事人”的诗文并无一语提及对方?尤其是白居易曾多次自编其作,诗文绝大多数得以完整保留。但遍检其作,竟然对提携自己的“命中贵人”只字未提,这有点不合情理。白居易曾有行卷经历,但行卷对象亦非顾况。《与陈给事书》篇首即谓“乡贡进士白居易谨遣家僮奉书献于给事阁下”,可见是贞元十六年科考前的请谒之文。这位陈给事,据朱金城《白居易年谱简编》考证为陈京。至于陈京是否提携过白居易,亦无从得知。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自己“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在崇尚门第观念的唐代,白居易出身寒门,父、祖出身明经,俱为郡县小吏,朝中并无奥援。他的《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之赠兼简张大贾二十四先辈昆季》:“出门可怜唯一身,敝裘瘦马入咸秦。冬冬街鼓红尘暗,晚到长安无主人”,备写初来长安孤苦伶仃,举目无亲。

  与此相反,顾况在长安为官时期,虽不甚得志,却广交诗友,声名远播。据刘太真《顾著作宣平里赋诗序》所记,在“嘉木垂阴”的夏日,于宣平里顾况宅第曾有雅集诗会,登门者皆一时名流,且“既明日,属文之士翕然而和之”。以至于“举国传览,以为盛观”,可谓盛况空前,名动长安,这可能也构成了白居易长安谒顾况故事的现实基础。

  通过还原文学活动的历史现场,仔细梳理顾况、白居易的人生轨迹,考察他们留下的文字等直接证据,基本可以判断,白居易拜谒顾况的故事出自晚唐时期“好事者”的杜撰,并非历史事实。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个故事虽不符合历史事实,但却合乎一定的逻辑,也就是说伪材料中蕴含着真信息:一个必须有“故事”的科场明星,一个蕴含着“梗”的名字,一位性情诙谐而又恃才傲物的文坛前辈,一个充满着传奇色彩的都会,还有一首脍炙人口的需要补齐“本事”的诗歌,几大元素“风云际会”,于是白居易长安谒顾况的故事“应运而生”,并获得了奇佳的传播效果。

  《赋得古原草送别》的经典化 

  唐人行卷之作时常有数十乃至上百篇,“卷首”往往精选自己最为得意之作,以引人注目。在白居易科举轶事中,《赋得古原草送别》即为行卷的卷首。在经典诗歌的传播活动中,许多名篇附有“本事”。这些本事,情形不一。有些确有其事,有些则是“好事者”附会敷衍。“诗”“事”相生,相得益彰,方得以传播久远。

  白居易曾将自己的诗作依次分为“讽谕”“闲适”“感伤”“杂律”四类,这个次序也代表了他个人的重视程度。他最为看重的是具有现实意义的“讽谕诗”,至于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与元九书》),明确表露出对于律诗的轻视态度。

  《白氏文集》卷十三的律诗中,《凉夜有怀》题有自注云:“自此后诗并未应举时作”,《赋得古原草送别》为其后第四首。再后一首《病中作》,题下自注曰“年十八”。白诗各卷有大体时序,依此自编次序,当为白居易少时所作。从诗题看,“赋得”一体,源自南朝,或摘前人诗句为题赋诗,或雅集分题赋诗,或即景抒情状物。唐代科举试帖诗承继此体,多在题前标明“赋得”二字,以前人诗句或所咏之景物为题。就内容而言,此诗似乎故意隐去时间、地点与具体背景,所送之“王孙”也不一定真有其人,当为应对科举试诗的习作,也属白居易的少作。就艺术而言,颔联清劲振拔,为诗中之眼。末联化用楚辞典故,拟想春草送人,不落俗套。全篇意境浑朴,在“赋得体”中自是出类拔萃之作。

  唐五代人所选唐诗中,晚唐韦庄《又玄集》选白诗三首,后蜀韦縠的《才调集》选白诗二十八首,皆未选《赋得古原草送别》,张为《诗人主客图》梳理诗人源流为六大宗派,首列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所列白诗亦未选此诗。随着“长安居,大不易”轶事的传播,这首诗频繁出现在《优古堂诗话》《诗林广记》《苕溪渔隐丛话》《诗话总龟》《诗人玉屑》等宋代诗话著作与笔记著述中,逐渐被经典化。其后也出现在明代高棅《唐诗品汇》和清人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这两个著名选本中,直至今天入选小学统编教材,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名作。

  白居易特别看重自己文名的传播,曾说“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他屡次提及的作品是《秦中吟》《新乐府》等讽谕诗,以及《长恨歌》之类的感伤诗,大概他本人更为看重。在文学活动中,作者一旦完成了作品,后续的命运就交给读者了。白居易可能想不到,他辞世百年之后《幽闲鼓吹》“制造”了这首诗的本事,伴随其作品传颂千年。他更想不到,千年之后的学者做了一件“有煞风景”的事,对这桩文坛雅事的真实性提出了合理的质疑。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崔博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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