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节前后,疫情肆虐,我蜗居书斋,一点一点“沉没”在“中国新文学中的山西文学”课题里。在“故纸堆”中,我走进了一百年前的那段历史和那段文学,窥见了新文学大潮中山西文学的演变与众多作家作品的涌现,全国文学与地域文学的流动和交汇。在向省作协老前辈董大中先生请教及切磋中,感受到他对后学的真诚襄助与悉心指点,他对山西新文学事业的献身精神和重要贡献。三年半时光云和月,我终于完成了这个课题,成果也似乎超出了我的预期。这本是一个临时性的课题,想不到却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
一
我是从当代文学研究转向现代文学研究的。1978年,我于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随即留校任教,被安排在现当代文学教研室。按照学校的规定,留校青年教师读书助课,不上讲台。于是我遵照指导老师高捷先生开列的加长书单,从现代文学读到当代文学,包括文学史、作家作品、文学理论等,囫囵吞枣读下去。其实,我更偏爱现代文学,但系里要我转向当代文学,因这一块的教学力量亟待加强,于是我就以当代文学为主了。其间,还在母校刚刚复刊的《山西大学学报》上发表了第一篇文学评论《重评〈“三年早知道”〉》。
1982年后,我弃教从文,从高校调到文联作协,先从事编辑工作,后转入专业写作,一直坚持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涉猎的方向有作家作品特别是山西作家作品批评,小说方面的研究重点是乡村小说与短篇小说,文学理论与批评方面集中于当代文学批评和理论研究。在全国重要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六七百篇,出版评论著述十几种,代表性著作有《马烽小说艺术论》《乡村小说的世纪沉浮》。2014年完成的《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入选“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2015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先后获得中国当代文学优秀成果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促使我从当代文学转向现代文学的“诱因”有几个方面。一是2014年,由我牵头邀集评论界同仁杜学文、傅书华,策划“山西新文学小说文丛”课题。这一课题被省委宣传部列为扶持资助项目。在文丛的编辑、出版过程中,我深感山西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学是中国新文学大潮中的重要一脉,但现在基本被埋没了、淡忘了,使人们误以为山西新文学是从40年代根据地文学开始的。今天有必要去重新发掘、梳理、研究。二是我对自己当代文学研究的反思,从事这一行已经三四十年,虽然置身“现场”,也有一些成果和影响,但自己的创新在哪里?又有多少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学术建树?坊间有传言:研究古典文学的看不上研究现代文学的,研究现代文学的看不上研究当代文学的。根源在于当代文学研究门槛较低,缺乏学术含量。三是对当下文学批评界的感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坛不是“江湖”》的文章,提出当下文坛包括创作与评论,有浓郁的“江湖味”。各种各样的文学圈子,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一个批评家要恪守学术、敢说真话,那是步履维艰的。而研究现代文学,可以避开现实的、世俗的干扰,进入较为纯粹的学术空间。当然,进入现代文学研究,也有学术专业、学术规则上的种种限制与难度。
二
而促使我转向山西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新文学研究的,还有一个重要“诱因”,那就是省作协老前辈董大中先生对我长期、有形与无形的影响。
董老师生于20世纪30年代,晋南人氏。初中肄业,后曾在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进修一年。他在太原当过教师、机关干部,曾任《山西文学》副主编、《批评家》主编,中国赵树理研究会会长。他少有远志,坚持自学,潜心学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理论与批评方面成果丰硕,特别是山西新文学研究方面,作出了创造性开拓与贡献。
青年作家王姝曾在2018年《光明日报》发表长篇文章,文中说:“在山西文学界,有这样一种说法,董大中一个人就是一座研究所。此言不虚。”“董大中先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他撰写的学术性文章和专著在1300万字以上,他用研究成果真正诠释了‘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字空’这句话的内涵。如今83岁高龄的他,仍然坚持每年约40万字的创作产量,在整个学界也是不多见的。”
董老师涉及的研究领域既宏大又精微,他是从鲁迅研究开始,走向中国现代文学、山西现代文学以及当代文学、文学理论与批评、文化人类学等领域的。鲁迅研究系列著述七本,如《鲁迅日记笺释》《鲁迅与林语堂》等;高长虹研究系列八本,如《鲁迅与高长虹》《狂飙社纪事》等;赵树理研究七本,如《赵树理年谱》《赵树理评传》等;中国与山西现当代文学研究十八本,如《胡适和他的时代》《巨人卫聚贤》《“山药蛋”这一派》《读小说记》等;人类文化学系列六本,如《文化圈层论》等;山西文史系列二本,文学创作九本。总计57种,1430多万字。2017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董大中文集》。此外,他还主编有《赵树理全集》《高长虹全集》《高沐鸿文集》《石评梅集》《高君宇集》等。
可以说,著作等身的董老师以他的一己之力,建构了山西新文学的资料库、研究库。他的研究,带动了全国对高长虹、赵树理研究的深入开拓与大幅提升。但他的研究也是寂寞的,他对山西新文学及作家作品的发掘,并未受到全国尤其是山西学界应有的关注、重视。只记得多年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一本新著,工整地署名、钤印,送给我。虽然我不搞现代文学,但都珍藏起来,想着总会用上的。
20世纪80年代初,董老师在《山西文学》做评论编辑,我们就相识了。1985年《批评家》创刊,他积极地调我做编辑,但因没有正式编制而未果。1988年,我调到《山西文学》当编辑,与董老师同在一个单位一个院里,他是我的前辈、老师,可谓过从甚密。在作家协会,董老师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因为年轻时曾患脑膜炎,听觉受损,别人说话他听不清,他说话又很用力,于是干脆少说话、不说话,见面只是笑一笑,点点头。他“闭耳塞听”,沉浸在广大而丰富的学术世界中。为了搜集文史资料,他常跑北京的图书馆、山西图书馆、山西档案馆;最常去的还有太原几家文物市场,每个周末就见他匆匆往返,淘回自己喜爱的“宝贝”。
2020年,我开始做“中国新文学中的山西文学”课题,董老师的著作、文章成为我的必读资料;他收藏的各种藏品,都免费向我开放。董老师成为我最可信赖的导师。因为交谈的障碍,电子邮箱成为我们常用的通道,三年中往来信件在百封以上。他为我能够成为同道而高兴,总是及时、详细地回答我的问题,提供他掌握的资料,既往的直呼其名变成了“崇轩兄”。他热忱地说:“你现在是学术研究最好的时期,山西新文学研究是大有可为的。”我常常到他家里去搜寻资料。他住在一处二层小楼,地下室结构复杂、十分阔大,呈刀把形,通道两旁全码着整齐的纸板书箱。一个作家或两三箱或五六箱资料,旁边标注名字,如赵树理、高长虹等都有六七箱。一次,董老师为我找常燕生的资料,搬走上面的四五箱,才找到所需要的。他吃力地搬上搬下,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是那样纯真、快乐。
三
一部新文学史是由不同的文学时段、不同的文学思潮、不同的地域文学等元素构成的。自然会有主干、主潮,但也会有枝干、支流。我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注意收藏、研读各种版本的新文学史,颇多收获,也有思考。
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出版的,把1919年到1949年的新文学历史分为四个时期,突出书写了文学发展中的现实主义思潮,是一部开创性、奠基性的新文学史。钱理群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出版于1987年,把新文学历史划分为三个时期,每段十年,著者认为“现代文学”不仅是一个时间性概念,同时是一个本质性概念,是一部开放性、现代性的新文学史。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于1986年出版,是一部分体文学史,全三卷共29章,内容宏富,分章论述的作家有110人,涉及作家600余人,评述作品2000余部,论及的山西作家作品甚多,是一部集史料、细读、灼见于一体的现代小说史。
新文学矿床是一脉丰富、深厚、阔大的文学“聚集地”,它是由众多“矿体”构成的。如上所述以及各种各样的新文学史,都从一种视域、一个侧面发掘、书写了新文学史,都不可能穷尽原初的、全部的文学史。很多时候,如文学观念的限制,史料资料的短缺,倒是很容易把某段文学、某种现象、某些作家,给遮蔽、误读、遗漏了,成为文学史中的“空白”。这就需要后人不断去深挖、重写。
“开垦时代”是鲁迅对山西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新文学的一个精辟概括。他在1933年6月20日,给太原一个叫“榴花艺社”的文学社团的一封信函中说:“新文艺之在太原,还在开垦时代。”短短四个字,表现了山西新文学的发展态势,体现了鲁迅对山西文学的谙熟和肯定。那时的文学,是自由的、开放的、流动的。山西作家中的部分精兵强将,活跃在北京、上海、西安、南京等大城市,他们以自己的文学活动与创作,影响了周围乃至全国的文学。正如董大中说的:“二十世纪山西人民向中国文学界的第一个重大贡献,是高长虹发起成立的狂飙社。狂飙社的核心成员属于山西籍的是高长虹、高歌和高沐鸿,写出堪称独树一帜作品的也是他们。”但作为重要文学社团的狂飙社,在文学史中开始是淡化的、否定的,后来是简化的、模糊的,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位置和恰当的评述。董老师历经一二十年的探幽发微、梳理考证,弄清了高长虹与狂飙社的来龙去脉,澄清了高长虹与鲁迅的矛盾冲突。我在董老师的研究基础上,写出了高长虹、高歌、高沐鸿的文学综论。我认为,重新发掘、评价山西新文学,可以窥见中国新文学发轫时期的种种“独特风景”与“演变轨迹”。
四
中国新文学史中的文学思潮,是一个重要问题。许多文学史都把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作为主潮来论述,用它贯穿历史,选择作家作品。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中称:“当我们谈到‘五四’革命文艺传统的时候,它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指由‘五四’开始的革命现实主义传统。”后来的众多新文学史,虽然概念、表述有变,但思想观念一脉相承。
我在发掘、研究山西新文学中,发现山西文学思潮并非简单、趋同。山西新文学的第一批作家大都是在“五四”之后登上文坛,如高长虹、高歌、高沐鸿、石评梅等,他们最初的创作均是抒发自我、追求个性解放的;运用的创作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现代主义,一种是浪漫主义,不能说他们的创作没有现实主义成分,但倾向无疑是非现实主义的。到20世纪30年代后,又涌现出李健吾、姚青苗、关露等作家,他们的创作现实主义有所增强,或者说一部分作品是现实主义的。但创作的总基调还是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这种倾向一直伴随着他们的创作,直到40年代中后期。
而现实主义的出现,则是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如田景福写乡村的小说,穗青写抗战的小说,渐渐扬名文坛。特别是赵树理,在长期的民间流浪生活中,探索出一条通俗化、大众化的文学路子,至此山西的现实主义文学才落地生根。亦如钱理群等说的:“在‘五四’时期,虽然鲁迅成熟的现实主义创作已经出现,但一般作家更加向往浪漫主义,各种文体的创作中都充溢着强烈的主观情绪与抒情色彩。”20年代以浪漫主义、现代主义为主,30年代现实主义崛起,并与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形成多元共生态势。这是山西新文学的态势,也应该是全国新文学这一时期的形态,但众多新文学史并未充分描述出这种文学潮流。
不同时期的新文学史,有不同的思想艺术尺度,因此进入文学史的经典作家作品,就会不断地有所变动、调整。我们始终缺乏一种相对稳定的文学评价标准。在各种新文学史著作中,山西作家出现的并不多。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论及的山西作家有石评梅、关露、贾植芳、赵树理等。董大中老师在他40年的发掘、研究中,几乎把山西新文学重要作家“一网打尽”了,功莫大焉!他把发现新的作家称为“发掘出土文物”,充满了喜悦。
拂去历史尘埃,抛开社会偏见,在新文学的矿床上深挖广揭,发现那些真正有艺术价值的作品,该是一项神圣而快乐的工作。几年来,经我之手,山西新文学中的一些作家渐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类是因个人身份、地位而被遮蔽、忽略的作家。例如,景梅九是著名的辛亥革命先驱,人们淡忘了他还有大量出色的诗词、散文、杂文、小说、学术作品。再如,常燕生是杰出的历史学家、思想家,学界却忽略了他纯熟的诗词、散文、小说和文学评论著述。又如,关露被誉为民国才女、红色特工,但她还有众多优秀的诗歌、散文、小说作品。这些都应该被写进山西乃至全国新文学史。还有一类是因作品的原因和作者的命运,而被遗忘的。如高歌是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最现代”的狂飙社作家,但作品“晦涩难懂”,他个人后来也淡出社会和文坛,因而他的一大批探索性小说就被人们忘掉了。再如,姚青苗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卓越的抗战题材小说作家,创作出一大批短中长篇小说,但新中国成立后进入大学工作,他的作品就深埋在了历史尘埃中。
五
在中国新文学版图上,山西新文学是其中的重要版块。它的发展与全国的发展大体是同步的,但又有它自己的特点。一是涌现了著名的文学社团狂飙社以及一批现代派作家,活跃在北京、上海等核心城市;二是文学思潮全面勃发,创造了山西新文学史上的“开垦时代”,与当代文学中的“山药蛋派”“晋军崛起”遥相呼应。我相信每个地域的文学,都会有自己的建树、特点,把它们发掘、呈现出来,就会形成更丰富、灿烂的中国新文学史。
新时期以来,山西出版了崔鸿勋等编著的《二十世纪山西文学史》、屈毓秀主编的《山西抗战文学史》,但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初期这一段,写得十分薄弱,空白很多。董大中老师在这方面收集了海量资料,书写出丰富的成果,但却没有形成一部集中、完整的新文学史。而关注、研究这一领域的,可谓后继乏人。面对这片荒芜的矿床,我油然而生一种“吾不往而无人往矣”的悲怆。
遥想一百年前或再前推一二十年,那是一个贫困、战乱、革命、巨变的时代。但恰恰是这样的时代,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的激荡下,出现了文学的勃发、辉煌。在山西,新型出版业、印刷业强劲兴起,推动了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书籍、报纸、期刊的生长壮大。大学、中学、师范院校的青年学生,纷纷成立文学社团,创办文学刊物,投身文学创作。据董老师统计,当时创办的期刊就有数百家,文学类占了很大部分。还有许多政治、社科、文化类刊物,也开辟文学专栏,发表文学作品。当然,体制内期刊会办得正规、长久,而社团、个人办的期刊往往难以持久,甚至旋生旋灭。
当时影响较大的期刊报纸有《平民周刊》《新共和》《星光月刊》《滂沱》《国鸿》《文艺舞台》《采社杂志》《山西党讯副刊》《太原日报·开展副刊》,等等,而《狂飙》从太原办到北京、又进入上海。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古典型、现代型、通俗型相互竞争。各种文学文体在探索中成长,诗歌、散文、小说、文学批评、戏剧文学等充满生机。正是在这种无序而蓬勃的发展中,文学实现了从古典向现代的复杂转型。
面对海量的作品、大量的作者和作家,我的“中国新文学中的山西文学”课题不可能面面俱到、广大精微,只能从一种视域、一个方面进入,在圈定的领域开掘拓展,进而达到“以一斑窥全豹”的目的。我选择了一种文体——小说,因为山西的大部分新文学作家,虽然诸体皆擅,但小说是他们更倾心的一种文体,也更有代表性成果,同时兼顾他们其他文体的创作;我选择了部分社会影响大、创作时间长的重要作家作为评论对象。当时涌现的作家真是多如牛毛,且很多只用笔名,有的后来改弦易辙,有的早已失踪,今天已很难考证清楚了。我选择了中国新文学大潮下,两种类型的作家——“走向全国”的和“守土开拓”的,对他们不同的人生道路与文学创作进行了深入的细读、研究与评论。此外,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些文学现象,有的有全国影响,有的发生在当时依然连接着今天,我以“历史‘回响’”为章节也作了重点解读。由此三个版块,构成了这本主题性专著。这不是一本体例严密、构架完整、客观中性的新文学史,而是一本焦点集中、背景深广、主观率性的专题性著述。
三年半前,我着手山西新文学研究课题时,董大中老师身体还好,他一如既往地清晨起来散步健身,星期日到文物市场去“淘宝”,平时就做他的山西新文学研究,修订他的《赵树理传》《赵树理年谱》,并开始写《石评梅心灵日记》,当他完成这些工程,疫情也已结束,但他的身体和精神却不如从前了,他不再能出来散步、周末去“淘宝”,不再能安坐电脑前忘我的写作。他已是88岁高龄了,但山西新文学研究,还有许多课题待做,还有大量空白要填。
(作者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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