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总是镌刻得那样深,就像早年间那次鼓浪屿之行。
我们登上渡轮,汽笛一声长鸣,船只于悠悠鹭江之上劈波斩浪,向远方目的地驶去。抵达岛屿之后,回首凝视,才发现那江水竟如一道屏障,将岛外喧嚣不止的引擎声、喇叭声隔开,取而代之的是悠扬柔美的钢琴声,仿佛就从那岛上的一片葱绿中蒸腾而起,一只只健硕的猫踏着它跳动的音符,神秘兮兮地从身边掠过。
这就是鼓浪屿给我的第一印象,它让我联想起那首著名的校园歌曲——“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一种回归意味浓浓的亲切舒适感油然而生……
晚餐后夜幕低垂,初秋天气尚留几分余热,冲凉之后沿着不远处的江滨路信步而行,没多久就到了皓月园。园门半开,无人售票,也无人游览,夜风习习,天气微凉,在高大的郑成功雕像下俯瞰浩瀚江面,一股千里江山英雄无觅处的苍凉袭上心头,在莫名感慨中转身离去,竟发现附近的郑成功诗碑,于是借着朦胧月色品读起来。
一行行诗句宛如从石头里飘浮而出,以一股荡气回肠的力量撞击着我,时空顿时变得模糊。我努力记住更多的文字,似乎如此才不虚这番邂逅。而当时最打动我、让我至今依旧念念不忘的是这七个字:“人生至乐是读书”,不曾想大英雄的血脉里流淌着这样一种先贤的高雅。
返回的路上,万籁无声,唯有间隔有致的街灯映着起伏的路面,如此静谧的夜依稀仅存于童年记忆中。走了一段路,看见路边一间小屋敞着门,透出银白色的光,一个艺术家模样的中年人正在案头挥毫作画,完全沉浸于一己世界。眼前这一幕,无疑加深了这夜的岑寂。我想,这岂非一种难得一遇的读书氛围。
而渐渐地,在我自得其乐的读书生涯中,终于也觅到了这样一处安适和宁馨的栖息地。
于是,与读书相勾连的一些往事不禁涌上心头——
多年前,侄儿从部队转业进入一所国有大公司工作。当时的国企正处于高盈利期,与我所在的地方单位相比,他的收入相当可观。记得在一次家庭聚会时,这孩子向我发出如此“诘问”:“我高中勉强毕业,刚上班工资就比你高出这么多,你当初辛辛苦苦念大学有什么用?”连在场的哥嫂,也不乏此类观念。
思绪不由将我带回到20世纪70年代末。当年,“知识就是力量”的氛围复现,处于青春期的我一心扑在读书上,“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理想再度放飞。犹记得当初排除各种阻力,毅然选择了自己喜爱的文科专业,不屑于“读书无用”等世俗愚见,也不认同“学会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技能立身观念。那种滤除功利动机的单纯稚嫩,发乎自然节律的清新质朴,对人文主义精神的真挚向往,那样一段青葱岁月多么值得缅怀。
从那时开始,我迷上了读书,后来上了大学,得以阅读更多的书籍,逐渐从各类书籍中寻找人生的答案,通过自己思考、与友人交流,终于得到了较为满意的解释。但同时也有新的问题被提出,新的谜团有待破解。在读书中,我逐渐成长,走向智力和情感的成熟,那沉浸其间的乐趣,陶醉之际的况味,是非读书人不能领悟和言及的。
近年来,一些晚辈就为什么要读书、怎样读书之类的问题询问我。我很喜欢这些提问的孩子们,读书人的圈子在扩大,无疑是件好事。记得有一次,一个男孩单刀直入地发问:一个人为什么要读书?有什么益处?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读书,你只能为先天的本能所摆布,白白浪费了人脑这个富矿。你只是利用了你的表层土,质地尚可的,做煤泥取暖,打土坯垒墙;稍好些的,可以捏个泥人,焙烧个瓷碗瓷瓶,如此而已。而你的深层埋藏着金银、水晶、石油、稀土及其他稀有金属。读书的作用就是开发这些资源,它的价值和用途无可限量。现今对人类大脑的开发前景仍不明确,难道你宁愿荒废它而不善加利用吗?读书,可以使你走出直接经验(这很重要)的局限,拓宽你当下狭隘的视野,走入微观中观宏观世界,采撷前人创造的几千年的文明果实,并学会尊重先贤和传统。在你获取和吸收他人知识、技能和审美的同时,你的人格、素养、心量、气度、格局也会随之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苏轼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此意。
最使我为难的是回复“怎样读书”之类的问题。这是那些专家的长项,他们可以引经据典从容应答,而之于我,只能给出些源自读书经验的常识性建议。一位喜爱读书的年轻女同事,曾经讨教似的向我询问:在几乎每人一部手机、文字与图像如此普及的时代,该选择什么样的书来读呢?我一下子怔住了,大概5分钟光景,我才缓过神来,整理一下思路,颇有些“心虚”地答复她。
首先,我感慨社会变化之快,仿佛骤然之间就步入了信息时代,从图书短缺到图书过剩,是我们年轻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其次,我打了个比方,尽管知道任何比喻都有缺陷,但毕竟它让人更加清晰明白。我是这样开头的:择书犹如择友,读高品质的图书恰似与高档次的朋友交往,可以提升你的品位、格局和人生境界。所以要选读一流的书籍,读经典。经典不是自封的,或他人吹捧出来的,它经过时间的淘洗,一代代人通过捧读和品鉴,是受到公认且最终推选出来的。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读一流的书、读经典,不失为一种优选。相反,读书不慎之害,也与交友不慎大约相似,不仅会降低一个人的生命质量,甚至会造成心灵的畸变。
较之择书之难,如何读书才是瓶颈性的难题。我试着引用两位先哲的名言,加以比较和诠释:中国先贤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我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在我引用后一则语句时,对方脸上露出明显的讶异,她好像头一次听到那句“我疑故我思”。她回应说,那句“我思故我在”倒是耳闻已久,而且十分喜爱,至于前一句从来没听说。
在为接触到爱书的下一代人而感到欣慰的同时,我也不时会有些许伤感,甚至某种怆然的心绪。近来总有一个念头萦绕脑际:这几十年,我仿佛一直游走于一个奇特的书的国度,这个世界格外真切而迷人。独自读书之外,最开心的莫过于与友人谈书,孔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道出了这份欣喜。而面对这爱书者共同体中熟稔的友人或不幸去世,或走向衰老、听力退化、交流日渐困难,竟依稀觉得周围的空气霎时变得稀薄起来。偶尔的好友来访,促膝长谈,成了意外降临的节日盛宴。
被旧日同事所言中,我对退休生活并无半点失落感,因为读书生活依旧,而且庆幸的是,时间更加充裕和完整,读书不再受到无谓的时间碎片化的影响,可以尽情享受读书的至上乐趣了。
我也有一个始终不渝的梦想,即期盼孩子们都有书读,都读好书,更多的人跻身爱书者行列,在那片精神的星空中,荡尽愚昧鄙俗暴戾之霾,有清风朗月书香与每个人的生命长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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