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看我适合考博吗?”近年来,我曾不止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且无一例外,对方都是在读的女硕士。当我反问她们“因何而考博”时,或言“在高校工作轻松又受人尊敬”,或言“暂时不想踏入社会”,或言“做学术研究也挺好”。听到这些,我会诚恳地跟她们聊聊“考博”的真正意义。就目前社会而言,读博深造,唯有专业精进可期,其他只能随缘。是否读博,选择学术人生之路,不妨凝思片刻,涤除杂念,仔细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对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出生的农家女来说,我能够在小学时拥有自己的大学梦,何其幸哉!我的姨母是一位坚强的女性,热爱学习,却因无人举荐,高中毕业后当了工人。未能步入大学校园,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我自幼与姨母相处,她的大学梦,也就成了我的大学梦。姨母希望我学医,认为医生工作最有价值。高中时因接触到一些青春小说,竟对书中引用的古典诗词产生浓厚兴趣,一向懂事听话的我,在离高考仅有三个半月的时候,毅然决然弃理从文。随后几乎用自修的方式,补习了文理分班后落下的历史、政治。为探得“庭院深深深几许”,体味了一把“衣带渐宽终不悔”。闯过黑色七月,我如愿以偿进入大学中文系。直到现在,姨母有时还会开玩笑地唠叨一句:“那时你若学医……”好在,我的博士学位对她算是另一种安慰吧。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在河北师范大学的四年,用“小草”形容自己再合适不过。别无所长的我,每天行走于宿舍、食堂、教室、图书馆之间,与书为友,沉浸于另一种幸福中。大二结束时,图书馆文学架位上的古今中外名著已被我摸索个遍。课堂上,也有不能忘却的记忆。如讲现代文学的马云老师,是一位女学者。有一次,她讲“巴金的花园”,说到动情处突然哽咽,坐在前排的我,眼见泪珠淌过她的脸颊,滴落在讲台地面上。还有一位讲唐代文学的阎福玲老师,妙解《春江花月夜》,令五百多人的大阶梯教室充盈着唐人诗意的追寻。“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有关生命的哲思,绵远悠长。彼时,台下那棵“小草”正默默萌生另一个人生目标:考研,势在必行。于是乎,就有了我与首都师范大学的缘分。
在首都师范大学读书期间,导师吴相洲先生进一步确立了我朝圣般的学术理想。当年,四十岁的吴老师是文学院最年轻的博导,我有幸与他的首届博士生一同受教。那一年,吴老师共招收三名硕士生。我们与博士师兄师姐一起读书,一起分担研究任务。或许在老师的潜意识里,已将我们仨当成了直博生。记得研二学期末,在我们毕业论文开题会上,吴老师指着我们仨对评委们说:“他们三个都是要考博的。”言语间颇有几分自豪。我们相视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在我们三个后来果真都考上了博士,目前都在高校或科研院所从事教学科研工作,不枉老师金口玉言。
相洲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博士,师从著名学者陈贻焮先生。陈先生于2000年11月去世,我无缘亲见。之前虽拜读过《杜甫评传》,但总觉作者离自己很遥远。后来参加面试,才了解相洲师与陈先生的师生情缘。吴老师提及陈先生时,总会深情地说:“陈先生就是我心中的菩萨。”后来,他给我们看一本书,是由葛晓音、钱志熙二位老师编辑的《陈贻焮先生纪念文集》,里面收有七八十篇纪念陈先生的文章。读完始知,真正有涵养、有境界的学者,往往是最谦逊和善、宽厚待人的。葛、钱两位老师的文章,更细致回忆了陈先生指导学生的细节。那种虽非血缘却情同父子的深情,在传递学术衣钵的同时,也书写了燕园故事中最浪漫动人的篇章。
其实来京后不久,我就造访过北京大学。深秋的午后,听说北大有周末书市,我们便相约同去。跨过北大西门,霎时间呆住。校办主楼前广场南侧华表旁那棵银杏,体格饱满,一树金黄。在其映衬之下,天空也格外明亮起来。搭配古色古香的建筑,构成一幅自然天成的油彩画。顾不得书市,我们直接奔向未名湖、博雅塔一带,然后折向南边图书馆,最后绕到中文系前面的静园草坪。一圈下来,感觉自己像极了《红楼梦》中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但刘姥姥不会有非分之想,而我,在从北大西南门旁边的书摊上购得一本《唐人选唐诗新编》后,暗下决心——到北大来读书,此生无憾!考博,则是最后的机会。为了走进北大的重墙峻宇,首师大白堆子校区小平房内(现已拆除),那个伏案读书的身影愈加勤奋了。
说到首师大的白堆子校区,当年那里并没有教学楼,只有几排老旧的学生宿舍,和几间供学生自习的小平房。条件固然简陋,却也留下了我沉醉书海的人生剪影。相洲师要求我们,按时代顺序读原典,从《诗经》《楚辞》一直到晚唐《温飞卿集》。不仅要速度快,还要求两周交一次读书报告,定期开读书研讨会。这个节奏,我们丝毫不敢松懈。记得首次阅读《陶渊明集》,那是我第一次在读小说之外,面对一本古籍废寝忘食。小平房内,我认真读完《杜诗详注》,真正意识到杜甫“诗圣”之称绝非虚名。之前背诵文学史得来的概念话语,此时通过阅读原典,始有“真知”体验。
后来,我加入相洲师主持的“《乐府诗集》分类研究”课题组各人负责的子课题,这同时也是我毕业论文的选题。课题有研究进度的要求,越到后面时间越紧张,压力也越大,竟无时间好好准备博士考试。现在想来,正是围绕专题研究不断扩大知识面,结合前期原典阅读积累的文学史感悟,助我敲开了北大之门。记得那年北大博士生考题里有“梁鼓角横吹曲”“碧鸡漫志”一类的名词解释,因我毕业论文选题正是乐府方向,故能回答得比较细致。最令我担心的英语,也靠着“瞎蒙大法”勉强过了线。
感谢钱志熙老师圆了我求学路上最后一个心愿。后由于钱师到日本做交换学者,有两年时间,我被拜托给葛晓音老师指导。两位导师除以其个人丰厚的学术著述行不言之教外,钱师的诗人气质,葛师的大家风范,都为学生们敬重景仰。有时与老师们行走在未名湖畔,会刻意绕道至镜春园82号,那是陈贻焮先生当年居住的地方。听老师们讲讲自己的求学故事,或随老师手指的方向,隔墙仰望院内松柏森然,便觉是人生最幸福之事。
毕业后,任职高校,已是最好归宿。然学术人生,永无止境,读博毕业只是又一次离开驿站的远行。作为女性学者,一面从事教学科研,还要兼顾子女家庭,着实不易。作为传道授业的女夫子,亦是悉心育儿的二胎妈妈,不同空间的职能需求,时刻考验着我的耐性和韧性。也时常勉励自己,愿那份朝圣的信念,不被日常琐碎析离。相洲师曾说,在古代文人中唯有陶渊明、白居易、苏东坡三人,真正参悟了人生。此三人中,我最喜陶、苏。渊明曾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东坡亦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解悟此境,人生何惧。
回首来时路,那些人和事,都是一段段深刻隽永、美丽温情的记忆。逐梦的路上,感恩遇见!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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