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棻在戏剧界,特别是川剧界,有着“金牌编剧”的美誉。自1959年为成都市川剧院创作现代小戏《高于一切》开始,徐棻的编剧生涯已逾一个甲子。年复一年的辛勤耕耘,成就了徐棻高超的编剧艺术。
徐棻创作了很多脍炙人口的经典剧目,检点其代表作,川剧有《红楼惊梦》《死水微澜》《田姐与庄周》《欲海狂潮》《尘埃落定》《目连之母》《马前泼水》《马克白夫人》《红梅记》《燕燕》等,话剧有《辛亥潮》,京剧有《千古一人》,昆曲有《十面埋伏》,滇剧有《贵妇还乡》,晋剧有《烂柯山下》,等等。这些作品助力多个剧种出类拔萃的表演名家夺得“梅花奖”“文华奖”“白玉兰奖”等奖项,至今仍是演员、观众、评论家一致叫好的“看家戏”。
自1990年起,戏剧界已召开过五次“徐棻剧作研讨会”,对徐棻的编剧艺术予以全方位深入探讨,大家一致认为她“刻意追求作品的真(感受求真)、新(观念求新)、深(构思求深)、精(表现求精),少斧凿痕迹,无匠气”。剧作家魏明伦曾有贺联相赠:“试笔正青春梨园罕见女才子,挥毫到白发菊坛蜚声老作家”,对徐棻的天赋和成就表达了深挚的敬意。
徐棻在编剧方面有诸多建树和个人创见,主要源于她矢志不渝的全情投入和锲而不舍的探索精神。首先,深厚的文学修养和理论修养,是帮助她出奇制胜的“法宝”。她的剧本有坚实的文学及美学基础,给舞台表演提供了高难的起点、宽绰的施展空间和强劲的提升动力。其次,依靠充分的理论自觉和创新意识,她的创作实现了“独到见解,独特构思,独辟蹊径,独树一帜”的“四独”追求,成为独领风骚的“金牌编剧”。徐棻的编剧“理念”和“技巧”不仅是其剧作品质的保证,也是分析解读其作品经典性奥秘的钥匙,对编剧艺术的整体发展具有示范和引领作用。
谈徐棻的编剧艺术,必须明确一个前提,她创作的是供舞台演出的“一剧之本”,而非仅供读者欣赏的文学剧本,这两种文本因目的不同往往会呈现天悬地隔的形态和风格的差异。徐棻常常集编导于一身,或担任整部戏的“艺术指导”,她的剧本从创作之初便自觉纳入舞台呈现的整体构思中,在锤炼剧本文学性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满足舞台实践的可操作性。从“躺在纸上”到“立于舞台”,要面对很多棘手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剧作家不得不妥协,舍弃那些无法“落地”的奇思妙想,或绞尽脑汁另辟蹊径,尽可能丰富和升华预期的演出效果。
总之,创作出能够与舞台表演完美契合的剧本,要经历艰辛曲折的过程,恰如在形格势禁中寻找柳暗花明的突围之路,需要非凡的编剧能力,包括缜密的思维,驾驭人物的文字功夫,尤其是在保持中国戏曲美学特征前提下的形式创新。
这种“形式创新”的重要性一点儿不亚于主题和人物的打磨,一旦创造出、捕捉到合适的形式,就如画龙点睛,可以赋予舞台表演无限生机,从而满盘皆活,满台生辉。从川剧《死水微澜》开始,徐棻首创的“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即属具有典范意义的“形式创新”,它代替了“暗转”的传统换景方式,用灯光调度隐蔽换景,从而最大限度、最快速度地为演员提供施展表演才艺的空间。“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逐渐成为一种类似“一桌二椅”的“通用”戏曲形态。它要求剧作家的文本构思兼顾舞台呈现,要“将自己对舞台装置的感知、对灯光运用的感知、对人物在舞台上的戏剧动作的感知等,都在文字创作时通过‘意象’纳入剧本结构,为二度创作提供用武之地”。这种“植入演出方式”的剧本创作对陈旧的惯性思维、刻板的写作手法提出了革命性的挑战,促使剧作家锐意探索,推陈出新。
徐棻曾谈到她从事艺术创作的座右铭,是来自川剧表演艺术家阳友鹤的三句“金言”——无情不动人、无理不服人、无技不惊人。她认为这简单朴素的三句话,道尽了戏曲艺术的奥秘。她的剧本创作一直追求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以技惊人的戏剧效果以及三者美美与共的艺术境界。
先说最直观的“技”。川剧以丰富奇瑰的特技闻名于世,徐棻在其根据明代周朝俊同名戏曲改编的《红梅记》中,运用了很多川剧独有的特技“绝活儿”,包括挂壁、拴眼线、藏刀、变烛火、打影子、提人、变脸、吐火等,使这一“鬼戏”的视觉效果愈加火爆奇幻,观此剧如同置身于一个川剧特技的小型展览会。徐棻在戏中引入特技主要是为了保存、传承这些古老神奇的技艺,其意义并非单纯表演上的“炫技”,而是为突出特定情境和人物情绪服务。特技是表演技术和技巧艺术化的一种特殊呈现方式,往往于转瞬之间带来令人叹为观止的惊艳效果。川剧的“神乎其技”确实亟须挖掘、整理、传之久远,而保存特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它们“活”在戏里。
至于“理”和“情”,更是戏剧不可缺少的核心要素,对两者的基本要求是合情合理、入情入理、理寓于情、情蕴于理、理趣昭然、情趣盎然,等等。从形式创新的角度可以观察到“理”与“情”的呈现方式和效果。徐棻认为,凝固的“审美定势”是造成观众“审美疲劳”的主要原因,只有不断创新“说理”“言情”的审美形式,才能真正收到“以理服人”“以情动人”的效果。为此,她确立了三个“结合”的编剧目标,即“追求继承传统和发展传统的巧妙结合”,“追求现代美与古典美的有机结合”,“追求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
由于人们对艺术总是存在“喜新厌旧”的心理,所以,中国戏曲自诞生之日起,便处于流变、转型、微调等不同幅度的恒动状态,在动趋无极的大势中,又始终保持着万变不离其宗的“写意性”。徐棻将这一恒定性细分为虚拟性、程式性、综合性、节奏性、时空自由性等“五性”,这成为她“三结合”的编剧目标坚守的形式美学原则。
徐棻还有一些标新立异的剧作是对世界名著、诺奖或茅奖作品的改编,走的是内容(所谓“理”与“情”的内核)和形式协同创新的路线,即“必须有新的话说!必须用新的方式说!”比如,根据尤金·奥尼尔的话剧《榆树下的欲望》改编的《欲海狂潮》。徐棻将抽象的“欲望”意念拟人化了,这是开掘原著主题精髓创造的全新形象,“粉墨登场的‘欲望’,集抽象与具象于一体。它发挥了戏曲的写意性、虚拟性、程式性、符号性,以及综合歌、舞、杂技等多种艺术的审美特点,也借鉴了西方现代艺术中的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及某些荒诞手法”。“欲望”的人格化形象现身,使观众直观地看到“物欲”“情欲”“权欲”等对人性和亲情、爱情的腐蚀和摧残,剧作内蕴并渐次强化的批判意识也因之更有针对性。剧终时葬身于“血火之间”的人们,以及再次现身的如毒蛇般纠缠愈紧的“欲望”本尊,使观众在情感宣泄的余烬中延续着哲理的诘问。这一形式创新为观众直接开启了通往“欲望”幽深隧道的探险之旅。
根据莎士比亚《麦克白》改编的《马克白夫人》,主角从“麦克白”改成了“马克白夫人”,而且变成了后者的“独角戏”,这种中心人物的换位,使叙事重心也发生了相应位移。马克白夫人的“独白”,将其受权力诱惑,谋杀国王,助夫篡权,却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一步步走向疯狂的心路历程展示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马克白夫人》不仅使人物塑造和主题表达更集中,更精粹,而且找到了本土化、川剧化的恰当形式,无疑是一个内容和形式珠联璧合并将之整体升华的改编范例。
徐棻的剧作,无论悲剧还是喜剧,都饱含“理趣”和“情趣”,形成“含泪的笑”“带笑的泪”等意味复杂的情感表达,这主要得力于她对川剧丑角艺术功能的开掘和开拓。川剧以“三小戏”(小生、小旦、小丑)著称,徐棻将丑角喻为“菜肴中的盐”,她不仅用其插科打诨,调剂气氛,使观众醒脾开怀,更借其点题破题,深化主题,提升一桌菜肴的色香味。这种将戏情戏理蕴于丑角的“趣表”的处理方法,往往事半功倍,收到“四两拨千斤”的“笑果”和效果,观众沉醉其中,自然极易与剧中人达成理智上的认同和情感上的共鸣。
纵观徐棻的戏曲剧本创作,不难发现,其经典性的根源在于编剧理念的守正创新。对中国戏曲美学原则的坚守与探索,对个性化、现代化的表达方式的创生与拓展,使她的作品兼具主题学和方法论的示范意义,无愧于“金牌编剧”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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