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2020年11月06日 08:3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1月6日第2042期 作者:毋燕

  “70后”作家弋舟的小说创作,具有非常鲜明的特色,几无例外地浸润着对“孤独”这一主题的深度思考和对人性丝丝入扣的观照,追求思想的深刻、哲理的思辨、艺术的蕴藉和诗性的表达。他本人亦坦言:“孤独这一命题,早就是驱动我个人写作的基本动力。”

  在小说中,孤独是隐藏在人物的活动和行为之中的,甚至是一种物质满足后的心里不安、精神困厄,并由此做出逃离此窘境的行为,踽踽独行地跋涉在自我观照和自我关怀的征途上。从叙事的审美追求来看,物质生活是被虚化的,笔墨极少,致力呈现人的情感与精神的如何置放。

  弋舟的非虚构文学《空巢: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以下简称《空巢》),将目光投向了中国超过2.5亿(截至2018年底的数据)老年群体的生存现状。通过一年多的走访调查,他留下了21位空巢老人关于“孤独”的倾诉,全书弥漫着浓重的生命忧伤和社会之痛,倾入了对空巢老人深沉的体恤和慈悲,各位老人如泣如诉而又惊心动魄的故事发人深思。相较于以往创作,《空巢》从鲜明的个体故事转入群体现象,虽然依旧是个体的“私化”体验,但伴随这一个个平凡的生命故事,映照出了当代老年群体“孤独”生活的图景。

  如果说弋舟的多数小说是对生命个体的人性关怀和生存的具象表达,那么《空巢》就不仅仅是一种“或然性”的意义捕捉,更是现实世界中推己及人的“必然性”的沉淀探究,是一种更为辽阔、更为普遍、更为人道,也更为悲悯的关于心灵困境的哲性思考。

  缘于此,《空巢》的写作意义是多重的。

  首先是在内容上指向了空巢老人“孤独”的沉痛呈现。

  《空巢》涉及老人的犯罪、抑郁、财产分割、再婚、受骗、子女虐待、雇请保姆等多方面的社会现象,在为老人境遇大声疾呼的同时,将我国老龄化社会所面临的一些问题以一种悲悯的方式沉重道出。

  作为一部调查文学,作者表现出虔诚的求真精神,在采访对象上,力求典型性,主体分为乡间和城市两部分。除此之外,还安排有“写在前面:以孤独之命”和“写在最后:严重的时刻”,全书以“孤独”为线,串联着空巢老人繁杂汹涌的内心世界和尴尬无奈的现实处境。布局结构上的对称平衡,以一种反衬的对比愈加凸显出暮年之人内心不能自已而又不得不直面的对生命流逝的恐惧。

  “乡间”10位老人的故事,代表了大部分农村空巢老人的当前处境。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深入,大量的中青年走出乡村,进城求学务工,城市优越的生活条件、丰富便捷的物质供应、形式多样的精神活动,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留在城市生活,而家园则交给了父母和父母的父母两辈人留守看管。很多老人随着年龄增长,身体每况愈下,外出子女若未能提供及时、必要的经济支持,老人的日常生活更是显得力不从心,捉襟见肘。

  与身体疾病相并存的是精神的孤独感、生活的寂寞感,尤其一些单身老人,还伴随有深深的被遗弃感。有的老人被儿女接到城里后,无法适应城市生活,无奈又返回乡村独守空宅。身体疾病和精神孤独,对于老人的打击是沉重的,身体不可逆的衰退加重着精神的负荷,精神的压力反过来又加剧肉体病痛的折磨,心理无法纾解,情绪冲突加剧,甚至进一步发展成心理疾病。有的害怕孤独甚至失去了生活的勇气选择自杀,有的寂寞和压抑无法排解甚至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与乡村空巢老人相比,“城市”11位老人的境况略有不同。多数城市空巢老人不用过多地为生计发愁,他们的孤独感除了源于身体的疾病困扰,更多的是身份转变的不适应、再婚家庭重组的艰难以及对雇请保姆的困扰。随着退休年老,他们的社会属性遽然收缩,往日工作的成就感和生活的满足感日渐削弱,个人角色唯有展现在家庭中。这种情况下,空巢老人的家庭角色被迫挤压,丧偶单身老人的境遇更是雪上加霜。

  值得一提的是,“任兄”一篇意义深长,空巢老人的故事都是悲观的,而毛遂自荐地接受作家弋舟采访的“任兄”的状态应该说甚为良好。他以独特的阅历敏锐地洞察到,东西方文化和观念差异是影响空巢老人幸福感的重要因素。然而,即使这样一位参透了衰老和孤独的老人,作者却在文章结尾时笔锋一转,展露出这位达观的老人也不免惊惧着日渐强烈的孤独的侵扰。“我很害怕自己在肉体软弱的同时,精神也一步步沦入仓惶。”《空巢》直面衰老,将大众司空见惯的常态问题,以一种遥望生命的孤独铺展在了读者的视野中,独辟蹊径地探进深层的民生中。

  苦难的言说,困境的展示,理解的同情与珍视,《空巢》这种对于“孤独”的探掘,透射着生命尤为宝贵的自觉。

  空巢老人的生存是一个格外芜杂而且庞大的问题。这其中就包括传统伦理文化的影响,“我们这一辈子,传统观念不是很重,自认为我们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命是各自独立的,可是如今看来,人之暮年,对于亲情的渴望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我们独有的民族性格……”这种无所不在的忧伤,让我们在沉痛莫名的时候,不免唏嘘、迷茫,甚至生发出悲观的念头。

  但是,作者并未止步于呈现问题,在“写在最后:严重的时刻”中,他依然指向生存的希望。这恰恰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写作精神。事实上,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对于养老制度在不断地探索和革新。“毕竟,我们已经开始了积极的跋涉,而人类社会的进步,又从来都是在新的跋涉中日臻美好的。”

  如果说,21个密集的、带着体温的生命信息为故事构建起感性的质地,那么这种指向未来的叙述空间,就使得《空巢》这部社会调查具有了客观的理性和智性。在人口老龄化的时代,让读者对年华老去时的生命葆有了温暖的期待,茁壮了有限生命的乐观与柔韧。

  关于心灵困境的文学叙事的意义尚不仅仅如此,还关涉文学的现实启迪作用。

  近年来,关于空巢老人的报道文字汗牛充栋,各种解决之道的探索与推进也在日渐深入。但《空巢》颇为特别,它对“每一个具体的、不能替换的‘个人’”的珍视和敬意,它“以孤独之名,只负责聆听与记录”的叙述范式,同时还具有一层形而上的特殊意味。雷蒙德·卡佛曾感慨道:“我想,文学能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匮乏,还有生活中那些已经削弱我们并正在让我们气喘吁吁的东西。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

  随着生命的流逝,衰老与日俱增,具体而微的个体在承受每况愈下的肉体痛感时,挣扎于心灵不断滋长的孤独中,社会认同与自我认知需求之间的罅隙与失衡日趋严重。对21位老人,作家都给予了大比重的家庭生活与人生背景的介绍,鲜活展现出每一位暮年老人的心路历程和思想世界。他们的生活千差万别,但由于衰老这是自然生命亘古不变的走向,空巢老人的这种“孤独”,就成为人性中非常深刻的情感,古今同慨。

  事实确实如此。据统计,弋舟2015年将采访文稿《我在这世上太孤独》首发于豆瓣,就达到23万多人次的阅读量,评价高达9.4分。豆瓣阅读公号的一篇选载曾达到了全网100万+的点击量。这种共鸣在促使着读者思考人生、关注生命,可能还会启发更多的子女意识到关心老人生活、理解父母情感迫在眉睫的重要性。这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移情和共情,不仅在广度上,更从内而外地催发着对空巢老人的关与爱,鼓与呼。

  当越来越多的人主动给予空巢老人这一群体生命以更多的关注和呵护,老人们的生存境况才有可能在体制的保障里和社会的理解中,迎来更大范围的改善,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弱化空巢日暮老人的孤独感——即使肉体不可阻挡地在衰老消弭,但心灵获得了慰藉,痛苦就会减弱,生命最终坦然从容。从这个维度来看,这部社会调查就具有了关于爱、关于生命、关于衰老的警醒、启发以及潜移默化的教化功能。

  在文学式微的时代,《空巢》的文学叙事以独有的艺术魅力显示出文学于当下社会的积极推促力量,亦在同时力证了文学的未来并昭示出希望的空间。由此而言,在《空巢》中,弋舟关于心灵困境的文学叙事就具有了可贵的现实意义和独特的审美价值。在弋舟一贯的关于“孤独”的勾勒表达中,这成为最为直接的一次审美对话。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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