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埃尔诺:书写如刀
2022年11月10日 09:4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1月10日总第2527期 作者:陆一琛

  近日斩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早已是法国乃至整个欧美文坛家喻户晓的人物。在获得诺奖之前,她就曾获得过“法语文学大奖”“斯特雷加奖”“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奖”“欧内斯特·海明威文学奖”“柏林学院奖”“福明托文学奖”等诸多欧洲文学类奖项。事实上,埃尔诺第一部具有典型新小说特色的虚构作品《空衣橱》并未在评论界引发轰动,真正使其享誉文坛的是荣获1984年勒诺多奖的非虚构作品《位置》。正是在这部讲述父亲一生的传记作品中,埃尔诺找到了言说自己作为“阶级变节者”经历的方式与场域:她立志使用简明但如手术刀般精准的语言——正如她的一部访谈集标题所示,“书写如刀”——为那些因出身卑微在阶级晋升过程中备受(布迪厄意义上的)“象征性暴力”威胁的社会群体发声。

  底层作家的反资产阶级书写及悖论

  埃尔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伊沃托度过的,战后迅速工业化的这个诺曼底小城也成了埃尔诺大部分自传作品的背景。就是在父母开的那间以工厂工人为主要客户群的寒酸逼仄的杂货铺里,年幼的埃尔诺目睹了底层人民的生活图景。为了给女儿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她的父母只生育了一个孩子,并全力支持她的学业。埃尔诺不负众望地考上了大学,继而成为中学教师,并教授文学。

  成功晋升小资产阶级进而成为“阶级变节者”的她,却从未摆脱出身卑微所带来的羞耻感。是以,初涉文坛的她试图在布迪厄《继承人》《再生产》等理论的指导下对底层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的“惯习”,即与生活方式密切相关的偏好系统,小到衣食住行的选择,大到感知方式的差异,进行客观地再现和分析,并且精准刻画了底层阶级所遭受的“象征性暴力”(上层阶级通过将自己的思考与行为模式强加于下层阶级,进而对后者实施的非身体层面的暴力,使其陷入窘境)。通过书写自己的经历与感悟,埃尔诺给予了同为“阶级变节者”知识分子群体莫大的慰藉和精神层面的解脱。

  值得一提的是,在后马克思主义时代,身为作家的埃尔诺反抗资产阶级时使用的武器正是带有强烈资产阶级属性和色彩的“文学语言”。正如布迪厄所指出的,“语言”在阶级再生产过程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课堂上,面对标准化法语的授课,生于底层家庭的、习惯于用方言甚至土话交流的孩子们所表现出的错愕、惊慌与羞愧与身在资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们所表现出的从容和自如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而这些反差将成倍地体现在他们各自的学习效率和成绩上。这也是为什么在2013年,埃尔诺重返伊沃托所做的演讲中,依旧不断地拷问自己:“我,一个生于克洛德帕尔街咖啡杂货店的女孩,一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生活在社会底层,沉浸在家乡方言中的女孩,我将如何书写,如何从所学的文学语言中寻找范例,并作为教师教授这门语言?”

  女性书写:将最私密的自我融入时代

  对于女性独特经历的持续关注与书写是埃尔诺文学作品另一重要向度。在初版于2000年的《事件》中,埃尔诺回顾了自己23岁时非法堕胎的经历。面对医生的非难与蔑视,被贴上行为太过放纵标签的年轻女孩再次将自己所遭受的屈辱与自己卑贱的出身以及身为女性在社会层面所具有的劣势联系起来。她以自身经历为蓝本所创作的《事件》,让当时陷入同样窘境的女性看到了为自身权利不屈斗争、勇于发声的希望。

  而《冻住的女人》则以平静的口吻讲述了资产阶级婚姻看似和谐甜蜜的表象背后所具有的禁锢性力量。在24小时无休无止的育儿时光,尤其是以小家庭为重、丈夫事业为重的琐碎日常中,作者逐渐意识到了男女之间的差异。她日趋狭隘的小世界里全是不足挂齿的难言忧虑和日渐袭来的孤独。尽管工作给她带来了重生,但对自由的憧憬依旧只能是在相夫教子夹缝中的危险求生。

  至此,可以预料的是,现实中,埃尔诺最终卸下了婚姻的镣铐,在《单纯的激情》和《迷失》中,在一位行踪神秘的俄罗斯籍外交官身上找回了与社会定义无关、仅属于个体层面的纯粹激情。书中对女性情欲的大胆描写和真实吐露一度使得埃尔诺沦为由资产阶级男性主导的文学批评家们嘲讽揶揄的对象。与另一位情人摄影师马克·马力(Marc Marie)合著的、用文字与影像并举的形式记录两人之间情爱场面的《摄影之用》,因其对乳腺癌治疗过程的书写又使她回到了令人瞩目的文坛前台。这场爱情战胜死亡的古老戏码在埃尔诺笔下被剥去了传统女性爱情书写极致浪漫化的外衣,直面死亡威胁下的病痛经历并将其如实再现的写作,使她最终摆脱了“身体书写”的局限,展现了临界书写所具有的人性深度。

  2008年面世的《悠悠岁月》则带着拯救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野心,凭借清单式的写作忠实地记录了从二战后到2006年法国总统大选所跨越的60多年时光。通过对普通家庭摄影的文字化处理,通过对集体记忆负载物件和事件的清点与罗列,通过对自身经历的回溯,作者在凸显有着时代与群体烙印的自我的同时,不断消解具体的、个人的自我,从而将自我普遍化,以此来谋求与他人的经验共鸣。法兰西学院院士安托万·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曾这样评价《悠悠岁月》:“我喜欢这本书的地方在于作者讲述自己人生时所秉持的距离感,以及她在评述家庭照片时不断向匿名化迈进的运动。她将最私密的东西融入了集体化的时间里,融入了时代,融入了大众文化。”

  埃尔诺是位“介入派”作家,是今日逐渐右倾的欧洲大陆上少有的左派知识分子。和她在文学领域中秉持的为边缘化群体发声的信念相呼应的,是她活跃于媒介领域、不断为底层民众发声的切实行动。假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她的作品所作出的贡献,或许可以说,她的存在让阶级出身与性别不再是自由写作的障碍。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跨媒介视域下法国当代小说中的影像叙事与视觉修辞研究”(21CWW022)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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