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尼作品中的汽车意象与情感流动
捕捉千禧一代漂泊不定的感觉
2022年08月11日 09:1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8月11日总第2468期 作者:钟杰

■电视剧《正常人》海报 资料图片

  不久前,根据爱尔兰文坛新秀萨莉·鲁尼(Sally Rooney)小说《聊天记录》(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英国广播公司三台(BBC Three)、爱尔兰广播电视一台(RTé One)和视频网站Hulu上热播。此前,根据其小说《正常人》(Normal People)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2020年播出并引起极大关注,一举打破BBC三台有史以来的电视剧网络播放纪录。鲁尼的作品通过刻画千禧一代在建立亲密情感关系过程中的困境与迷惘,反映了现代社会情感关系的流动性与不确定性。而在剧集改编中,又借助汽车这一意象为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找到了具象化的依托。

  流动性:建立关系的重要方式

  鲁尼于1991年生于爱尔兰卡斯尔巴镇,大学就读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英文系(像她笔下的人物一样),获美国文学硕士学位,研究方向为美国超级英雄与“后9·11”政治。她于2017年出版了首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并因此获得爱尔兰《星期日时报》“年度最佳小说家”称号,次年出版的《正常人》先后荣获英国图书奖(British Book Awards)和科斯塔图书奖(Costa Book Awards)的最佳小说奖,并入围布克奖(The Booker Prizes)和女性小说奖(Women’s Prize for Fiction)的长名单,两部小说都荣登各大报刊畅销书榜单。除长篇小说以外,鲁尼还创作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正常人》就脱胎于其短篇小说《在诊所》(At the Clinic)。鲁尼不仅被《纽约时报》誉为“首位重量级千禧一代作家”,更是在今年作为唯一的小说家,入选《时代》周刊评出的全球百名最具影响力人物。《聊天记录》主要讲述了两位女大学生弗朗西丝和博比与女作家梅丽莎及其演员丈夫尼克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正常人》则以玛丽安与康奈尔从高中到大学四年多的情感纠葛为主线,两人在分合不断的情感流动中不断尝试着新的亲密关系,但又始终游离在彼此左右。

  由小说改编的影视剧往往面临一个是否忠实于原作的元问题(meta-question),在跨媒介的转换中如何彰显小说原旨常常成为公众讨论的焦点之一。具体到这两部电视剧,网络读者和观众大都认为其对小说的还原度较高,与原作一样让人沉浸其中,被公认为是影视改编的佳作。由于鲁尼还参与了《正常人》第一集到第六集的剧本改编,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该剧可视作原作者基于视听语言的再创作,体现了原文本的最高含量。尽管如此,电视剧在剧情呈现上还是有所增删和调整(如为了增强戏剧冲突,电视剧中的圣诞庆祝发生在康奈尔收到纽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入学通知书之后,而小说则在这之前),剧中一些让观众感到迷惑不解的细节往往能在小说中找到答案,而小说文字所留下的空白也能通过视觉想象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填补。因此,观赏电视剧和阅读小说这种相互结合、互为补充的观看之道或许是较为适合的选择。

  在叙事策略、情节构建、人物刻画、心理揭示等方面,两部剧集都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处。如《纽约客》专栏作家劳伦·柯林斯(Lauren Collins)所言,两部小说的重点都皆非情节,而是人物本身以及这些人物“如花样滑冰选手般”任意进出的男女关系。鲁尼在接受采访中也坦言,她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怀有极大热情,会让人物参与到多组流动关系之中,并追踪这种关系所带来的变化和影响。鲁尼相信人不是独立的个体,每一个人物之间都是相互联系的,这种维持联系的流动媒介既可以是手机等现代通信工具,也可以是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由此可见,关系是理解鲁尼作品的核心关键词之一。英国人文地理学家彼得·阿迪(Peter Adey)在其社会学专著《流动性》(Mobility,Routledge,2017)中指出:流动性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关系,是面向自我、他人和世界的一种定位;流动性是一种特殊的“情感结构”,也是传达含义和意义的方式;流动性既是维持朋友关系的纽带,也是威胁边界的重要手段。要而言之,流动性是建立关系的重要方式。

  汽车意象:自主性和流动性的结合

■《聊天记录》中的主人公弗朗西丝和尼克 资料图片

  我们可以发现,剧中人物常常利用汽车、火车、快铁(DART)、飞机等现代流动性技术来建构和协调彼此的亲密关系,具有丰富的隐喻价值。弗朗西丝常常乘坐公交和快铁去尼克家;尼克曾被称为飞机客,和一位空姐有过“恋情”。但出现频率最高的流动性工具无疑是汽车。汽车自发明以来就一直被视作现代性的重要表征之一。从词源上看,汽车(automobile)一词由希腊语autós(自我)和法语mobile(流动)组合而成,意为“自我的流动”,体现了自主性和流动性的结合。汽车有效地拓展了身体流动的空间,提升了流动的效率。如阿迪所言,汽车创造了许多“时间”的可能性,让人们能“以个性化的、主观的时间”自由选择流动,到达想去的地点。

  作为理解鲁尼作品中的重要线索之一,汽车对剧中人物之间的情感流动关系发挥了重要的透视作用。康奈尔在小镇卡里克里搭建起了以汽车为中心的社会关系。为了买车,他在加油站打了两年半的工,这一打工方式成为他日后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他平时需要开车接送母亲洛兰去玛丽安家上下班,这也成为他与玛丽安之间爱情生发的重要机缘。他常常驾车和玛丽安幽会,也时不时载同学出去游玩。而这种以汽车为流动媒介的人际关系在康奈尔入读都柏林圣三一学院之后消失,这间接使他在都柏林感受到深深的孤独与疏离,仿佛与玛丽安活在不同的宇宙里。与康奈尔一样,尼克也常开车去见弗朗西丝或接送梅丽莎、博比和伊夫林等人外出工作、游玩和购物,承担着流动的责任和义务。

  在剧中,汽车作为流动的私密空间为情感的发展、巩固、成熟和“重燃”发挥了重要作用。玛丽安向康奈尔表白后,后者驾车在两条路间徘徊:一条是回家的路,一条是去玛丽安家的路,最后他驱车前往玛丽安家,两人的关系也因此得到升华。汽车作为身体的延伸,不同的公路也暗含着康奈尔的人生道路选择:留下或离开。挣扎在“两个世界”和“两种人生”之间,他意识到:“是玛丽安让他明白还有其他可能性。自那之后他的人生就不一样了。”(《正常人》,钟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版,下同)后来他们有时在车上约会,有时开车前往海边远足。玛丽安在筹款活动中受到伤害时,康奈尔开车护送她回家;长期遭受父亲和哥哥家暴的玛丽安曾以为自己不配得到他人的爱,但在车上,她觉得自己重获新生,“哪怕多年后她仍会觉得:是的,我的人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两人因为误会而分开后,汽车为两人提供了冰释前嫌的契机和旧情重燃的助力。玛丽安被她哥哥艾伦用门压出满脸鲜血之后,汽车又为康奈尔提供了“英雄救美”的有利条件。

  尼克和弗朗西丝常常通过手机进行交流,甚至分手也是通过短信,但两人的复合却是通过汽车这一流动性中介完成的,汽车为他们提供了独处的机会。在克罗地亚(小说中的度假地为法国)度假时,尼克载着弗朗西丝和博比外出购物,在回去路上的湖边,尼克和弗朗西丝两人解开心结,重归于好,于是返程时之前坐在后排的弗朗西丝坐到了前排的副驾上,这种空间上的亲近象征着关系的亲密。在叙述者的视角中,此时,尽管她和尼克看向对方时都会飞快地移开视线,但时间已长到足以让他们对彼此微笑。度假回来后,两人是在车内进一步确认了彼此的心意。故事结尾处,尼克给梅丽莎打电话,结果却打给了弗朗西丝(此时两人分手已有一个月)。打电话时尼克又上了车。两人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弗朗西丝又决定继续和尼克保持关系,于是对他说:“快来接我。”她突然意识到“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聊天记录》,钟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版)。因为生活有时是不讲逻辑的,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先流动起来,只要处于流动中就有机会获得拯救。康奈尔最终也流动到纽约,再次选择“移动中”的生活:“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开,通往四面八方。”正如一位学者所言,流动使我们的思考更加清晰,很多重要的思考,人生中的很多重大决定大都是在乘坐交通工具时完成的。

  现代交通:流动的情感隐喻

  汽车在剧中还起到了延展家庭空间的作用,其所内含的流动性揭开了传统上稳固的家庭关系中的裂缝。不管是康奈尔还是弗朗西丝,他们都在车上与自己的母亲发生过争吵。康奈尔的母亲洛兰总是在回家的车上劝儿子对玛丽安友好一点,当她听说康奈尔没有邀请玛丽安去毕业舞会后甚至生气地甩开车门下车,选择乘坐公交车回家。当弗朗西丝的母亲确认自己的女儿在和尼克偷情之后,在堵车间隙,她几乎是有点狠地抓住了女儿的手。在送弗朗西丝去车站的路上,母亲不忍心批评她,只是让她把脚从车上的仪表盘上拿开。此外,玛丽安所遭受的家庭暴力也在汽车这一隐秘的空间中得到了延续,哥哥艾伦可以在倾盆大雨的路上让玛丽安下车淋雨走去学校,只因他要马上掉头去接他的“朋友”。汽车承载着人物之间的情感表达,也为叙事场景的变换提供了更多可能。

  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所具有的快速流动性也可视作剧中人物之间情感流动的隐喻。康奈尔获得奖学金后和室友尼尔乘坐火车在欧洲旅行,中途曾到玛丽安的意大利别墅做客,玛丽安提议他们一起去威尼斯看杜尚的名画《火车上忧伤的年轻人》(这一情节为电视剧新增),而剧集的结尾处正是他们一行人坐在火车上的忧伤画面。杜尚指出,这幅画主要表现的是两个平行的运动:火车的运动和过道里忧伤的年轻人的运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幅画通过交通工具象征了他们之间情感的流动性和瞬间性,此时火车上的玛丽安刚和杰米分手,而康奈尔则挣扎在海伦与玛丽安之间,画作中“运动着”的线条与他们的情感状态相互呼应。他们的感情流动不定,快速而多变,总是分分合合、不断变换着爱人,呈现出三角甚至多角形的情感关系形态,在一次又一次的危急时刻不停地探究着自己究竟爱的是谁。这种情感模式背离传统,洛兰就为此感到困惑:“我上学那会儿,大家要么在约会,要么就没有。”她不明白自己儿子这一代人为什么总是在分手和复合间来回。

  有评论认为鲁尼的作品完美地捕捉到了千禧一代在现代世界漂泊不定的感觉。进一步讲,这种漂泊感的内核正是孤独,譬如,康奈尔在学校有很多朋友,但却和他们缺乏深入、有意义的交流,他和尼克一样,都曾被抑郁症所困扰,是他们各自的爱人玛丽安和弗朗西丝才使其走出精神困境,“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正常人》结尾处玛丽安的这句感叹直指鲁尼小说要义。可以说,鲁尼笔下的人物,几乎都在努力寻找一种归属感,而两部剧集通过现代流动性技术为网络时代的年轻人搭建起真实的线下平台,创造出可供交流的私密空间,超越了基于社交媒体的虚拟沟通,让他们找到了真正的归属,完成了自我的成长教育。一如刘震云在其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所言:“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这种找寻的过程体现出在一段关系中流动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作者单位: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外国语学院、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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