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雍(1011—1077),字尧夫,谥康节,是北宋著名的道学家,被列为“北宋五子”之一。邵雍以宏大的历史视域和精深的哲学思辨,建构起“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的学术体系。但是,“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的确切涵义是什么?它在宋学史上具有什么思想意义?
三种解读
从象数易学意义上解读,邵雍的“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是指不同类型的易图。邵雍是以象数易学出现在宋学舞台上,而他的“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的提出和看法,首先与他的象数易学推演的易图相关。朱熹在《周易本义》对此有明确解释:“据邵氏说,先天者,伏羲所画之《易》也;后天者,文王所演之《易》也。伏羲之《易》初无文字,只有一图以寓其象数,而天地万物之理、阴阳始终之变具焉。文王之《易》即今之《周易》,而孔子所为作传者是也。”这一解释,确实合乎邵雍本人的易学思想,并得到后世学者的普遍肯定。如朱伯昆根据朱熹的解释,将邵雍的易学命名为“先天易学”。邵雍根据《周易》的象数衍化规律而绘制出不同的易图,并将它们分为先天易图和后天易图。
从哲学本体论意义上解读,“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是宇宙本体之学与天地形迹之学。在《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中,可以读到邵雍许多对“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的论述。这些论述不仅仅是易学的看法,更是一种普遍哲学意义的阐发。譬如,邵雍将“先天之学”和“后天之学”诠释为宇宙之本体与宇宙之形迹,他说:“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这里的“心”是超越有形世界的“天地之心”,也就是邵雍经常讲的“太极”“道”“天理”。他说:“心为太极,又曰道为太极”“天地之心者,生万物之本也”“生天地之始者,太极也”。可见,“先天之学”所思考的“天地之心”“太极”“道”,其实就是天地万物化生的本体,是支配、主宰有形天地万物的终极存在。按照邵雍的看法,他全身心探索的“先天之学”,其实就是一切后天形迹的本体和依据。邵雍《先天吟示邢和叔》曰:“一片先天号太虚,当其无事见真腴。”先天和太虚异名同实,指至虚至初的先天本体,这恰恰是先天之学的哲学本体意义。
从人格理想与精神境界意义的解读,“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是两种不同思想境界。邵雍的“先天”与“后天”的提法源于《周易·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易传》的“先天”“后天”是指“大人”与“天道”合一的不同境界。“先天”是一种完全自然而然的“天弗违”的自然境界,而“后天”则是一种通过人的努力而追求的“奉天时”的人文境界。余敦康依据《易传》解释说:“邵雍称自然科学为天学,人文科学为人学,并且以有无人文因素的参与作为区分先天与后天的标准。”他认为“先天”与“后天”的差异就是“自然”和“人文”的差异。在邵雍的哲理诗中,也是以“天弗违”的自然境界与“奉天时”的人文境界解读“先天”与“后天”。他在《先天吟》中肯定“天弗违”的自然境界高于“奉天时”的人文境界。
内在关联
尽管可以对“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作出上述三种含义的解读,但这三种意义其实是有着内在关联的。需要厘清三种意义的关联,才能够完整理解“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的学术史价值与思想史意义。
《宋史》本传称邵雍“玩心高明,以观夫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远而古今世变,微而走飞草木之性情,深造曲畅,庶几所谓不惑……遂衍宓羲先天之旨,著书十余万言行于世”。也就是说,邵雍在当时学术领域创造了庞大而系统的象数易学,并因此而闻名于世。他的学术贡献就是建构了表达宇宙天地变化规律的象数易学,邵雍将这一体系命名为“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这就是象数易学解读的依据,但邵雍的象数易学只是外在形式,其复杂象数体系中包含的深刻思想,其实就是体现出宇宙本体、精神境界的义理易学。邵雍认为伏羲通过绘制“先天图”,既体现了天地万物之理,也是在表述与此理合一的精神境界。所以,邵雍象数易学还包含着义理易学,具体就是宇宙本体、精神境界两方面的义理。
可以说,邵雍“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的象数易学,首先体现为易图背后深藏的义理思想。邵雍说:“先天之学,心法也,故图皆自中起,万化万事生乎心也。”先天之学的“心法”,其实就是“太虚”“太极”的形而上之本体,它们是伏羲画卦象之前已然存在的易之道,也是象数易学的哲学依据。邵雍《先天吟》云:“若问先天一字无,后天方要着功夫。拔山盖世称才力,到此分毫强得乎。”可见,“先天之学”是“一字无”的超越本体,它会体现在后天的知识学问、人生修炼的功夫之中,而先天意义的“心法”才是象数的终极依据。
同时,邵雍象数易学蕴含的义理,还包括宋儒人格理想中的自然境界与人文境界。邵雍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圣人,既努力追求“尽伦者”的人文道德境界,又能够达到“弥纶天地,出入造化”的天地自然境界,其实这两种境界背后就是“后天之学”与“先天之学”。在邵雍的心目中,圣人之所以既能够达“人之至者”的道德境界,又能够达“出入造化”的自然境界,恰恰是背后的具有能够充分代表“先天之学”的“心法”。他希望上达“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的天地自然境界,依据的是“先天之学”的形而上之“一心观万心”;而他的“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其实是一种人文境界,体现出“后天之学”的“通照人事”。
重建儒家哲学本体论
还需要进一步探讨邵雍在“先天之学”和“后天之学”义理建构方面的思想意义。在“北宋五子”当中,邵雍在建构儒家形而上学方面有其独特思想视角与学术资源。宋儒面临的文化使命,就是在汉唐儒学有用而无体、佛老之学有体而无用的背景下,重新建立一种具有形而上学依据的新儒学。邵雍以及宋儒最重要的思想创新,就是为儒家伦理完成形而上学的建构,即在《易传》思想基础上作进一步哲学提升,这才是先天之学的思想目标。邵雍之所以能够被后世儒家列入道统并成为“北宋五子”之一,恰恰是重建儒家本体论哲学的重要贡献。
宋儒重建儒家本体论哲学的天道论主要是以《周易》为经典依据的,北宋的儒家学者建构天道论时,常常关注和利用《周易》宇宙论的不同哲学资源。《易传》在建构天道论思想体系时,提出了两个具有哲学本体论观念的思想和方法。其一,将整个世界分为形而上与形而下。《易传·系辞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把整个世界看作是由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构成,应该是就空间意义的宇宙而言。其二,将整个世界分为先天与后天。《周易·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整个世界还可以分为“先天”与“后天”,所谓“先”与“后”其实就是时间意义的宇宙而言。空间与时间,其实是探寻宇宙本体论离不开的两个最重要、最基本的维度。
宋儒一方面充分运用形而上与形而下的本体论思维,张载建构了太虚与气的宇宙本体论,二程建构了“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宇宙本体论,他们都是关注宇宙空间关系的维度。而同时期的邵雍却另辟蹊径,在挖掘《周易》的宇宙论思想资源时,充分利用其“先天”与“后天”的本体论思维,提出了“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的思想体系,主要是关注宇宙的时间维度。也就是说,张载、二程建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别其实是以“形”为思维起点,即通过追溯宇宙的空间关系而确立“本体”;而邵雍提出“先天”与“后天”的区别首先以“先后”为思维起点,以追溯体现为时间存在的宇宙“本体”。所以,对于张载、二程而言,他们的宇宙意识主要是空间意识,“太虚”“理”也主要是空间意义的形而上之道。
邵雍的宇宙意识首先是时间意识,他创立了“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他的“天地之心”“太虚”“太极”首先是时间意义的先天之学。这种比较,能够使我们进一步理解邵雍的宇宙本体论的义理特色。当然,“宇宙”是包括全部时间和空间在内的整体,在讨论邵雍等宋儒的宇宙本体论时,最终仍然需要将时空统一起来。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宋学源流”首席专家、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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