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了英国约克大学社会系教授大卫·比尔(David Beer)和英国杜伦大学地理系研究员本杰明·雅各布森(Benjamin Jacobsen)合著的新书《社交媒体与记忆的自动生产:对过去的分类、排名和排序》。社交媒体平台承载着大量关于人们生活的传记性数据,经过一段时间,还会将用户过去发布的内容重新包装为“记忆”推送给用户。基于新颖的定量研究、行业报告和文件,该书批判性地探析了这种新形式的记忆生成背后的过程,考察了人们的记忆方式正在如何被社交媒体所改变。本报记者近日就书中探讨的问题采访了两位学者。
记忆被度量化并针对性投放
《中国社会科学报》:请介绍一下《社交媒体与记忆的自动生产》这本书的话题背景。
比尔:随着社交媒体深度融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交往中,人们不可避免地在社交媒体平台留下个人的生活痕迹,日复一日,这些内容会积累成一个巨大的传记性信息库。平台能够轻易“再利用”与用户相关的内容,使其对用户产生新的意义并再次流通。由于档案数据体量巨大,自动化途径被用于筛选出值得重现的历史内容并使其易于管理。
德国哲学家、文化评论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932年在一份未完成的文稿中谈到了对记忆的“挖掘”(excavation)。他认为,记忆需要实现,它是积极行动的产物,人们可以从持续堆叠的日常生活碎片中主动挖掘记忆。在他的描绘下,个体对记忆的寻找如同考古学家发现埋藏于土层下的旧物。这需要我们多次往返同一地点,有条理地制定挖掘计划,用“铲子谨慎地试探黑暗的肥土”。在本雅明看来,人们会非常主动地寻找、挑选并收回记忆,正是这一过程将过去的某一时刻定义为记忆,积极挖掘赋予记忆对个体而言的真实性。
然而,本雅明的见解仅提供了一个起点。随着科技的普及,出现了数字记忆(digital memories)等与记忆生成相关的各种技术变革。我们这本书聚焦于以算法驱动的社交媒体平台对记忆的自动化识别、分类、排名和投放,我们想了解人们对此有何反应,以及经过包装的记忆如何影响个体对其人生记录的理解。
《中国社会科学报》:该书在哪些方面受到已有研究的启发?
雅各布森:近年来,有许多学者就数字技术如何影响和塑造当代生活中的记忆实践条件展开研究,并提出“数字记忆”“经调节的记忆”(mediated memories)等概念,以理解数字产品(图像、帖子、数字档案)如何成为人们在个人和社会文化层面上与过去打交道的媒介。荷兰乌得勒支大学教授何塞·范·迪克(José van Dijck)在《数字时代经调节的记忆》一书中表示,为了创造和再创造自己在过去、现在、未来相对于他人的意义,人们使用媒体技术生产和占有物品,而“经调节的记忆”是一种用来探索这些物品的方式。随着社交媒体平台纷纷推出“记忆/回到过去”功能,“经调节的记忆”成为挖掘、分析、分类、排名的数据点,并最终投放给用户。因此,对社交媒体平台上过往内容变为“记忆”的过程进行研究至关重要。
该书讨论的记忆生成过程与两个方面的宏观趋势相关。一个方面是度量(metrics)以及基于度量的社会排序(social ordering)的扩张,也被称为“度量的力量”(metric power)。另一方面是目标受众投放(targeting)的大规模扩张,数据被用于将内容直接推送给个人的过程中。这两方面密切相关,将它们纳入考量,有助于将社交媒体平台上的记忆生产视作一种以测量、预测、自动化逻辑为导向的文化转向的一部分。在这一背景下,即使是对记忆这样私密的、个人化的事物,也能计算出相对效用,衡量出其价值。
近20年来,度量在社会中的应用呈爆炸式增长,社交媒体和地理定位设备拓展了数字化的范围——人也可以变成数据。度量在社会排序中的存在和力量日益清晰。意大利特伦托大学社会学与社会研究系教授安德里亚·穆比·布莱恩蒂(Andrea Mubi Brighenti)提出,度量“不仅是我们手中的工具,还是我们生活的环境”。显然,社交媒体平台是一种度量化的空间,人们在社交媒体平台上的互动都变成了数据,对不同类型数据的排名频繁发生。我们希望了解在这样的空间里,记忆如何被衡量并“估价”。
随着日常生活中越来越多的方面被“抽象化”为数据,人们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数据,被通过新闻订阅、推荐系统、消息通知、内容个性化定制方式推送给个人。这些算法驱动的过程使内容找到用户,而非用户寻找内容。目标受众投放寻求预测、影响或引导人们的行为、行动、选择,记忆也可以是投放的内容,我们在书中具体介绍了社交媒体平台如何利用算法使“记忆”找到用户。
定义记忆是一个难题
《中国社会科学报》:严格来说,“自动化记忆”能否算作真正的记忆?
比尔:什么样的记忆是“真正的/真实的记忆”?这本身就是一个难以回答且具有争议性的问题。我们很可能将大脑视作“真正的”记忆的中心场所,认为记忆相对稳定、固定——如果记忆存储于大脑中,我们至少知道去哪寻找。然而,记忆从不限于记忆的主体,也不限于生理器官。人的记忆经常与其他人、事、物相互关联,人可以通过气味、声音、特定经历回想起被遗忘的事件。记忆可能出错,错误的记忆可能被植入……这一切似乎表明,记忆存在于大脑、社会关系、事物、技术以及更广阔社会的交界点。
相较于“真正的记忆”,该书讨论的核心是记忆由谁或由什么来定义。我们的观点是,社交媒体平台正在影响着人们对记忆的定义和理解。借助机器学习算法,这些平台越来越多地开始定义什么样的记忆是“好的”、哪些痕迹值得被记住或不应被记住,并向人们呈现自动生产的“预制记忆”。这个现象亟待关注和研究,因为社交媒体平台将一些特定数据定义为“记忆”的同时,掩藏了其他的记忆,这涉及社交媒体的权力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报》:用户曾经发布的哪些内容有可能被社交媒体平台标记为“记忆”?
比尔:我们在书中附有一份详细清单,包括帖子、图片、重大人生事件、各种纪念日等。过往内容被标记为“记忆”,首先需要被归入各种各样的类别,如“假日记忆”“与朋友在一起的记忆”“家庭记忆”。归类便于机器学习算法对记忆排名并赋予相应价值,等级高的记忆有望“浮现”,等级低的记忆将继续“沉睡”。社交媒体平台试图通过排名向用户展示自己的“最佳”记忆,也就是说,借助排名算法预测用户最有可能希望在未来看到的记忆。
《中国社会科学报》:社交媒体平台用户对记忆的自动生产有何反应?这一现象将对人们如何记忆以及对记忆的定义和使用产生什么影响?
雅各布森:记忆的自动生产会带来冲突,用户作出了各种各样的不同反应。有些用户表示,社交媒体的“记忆”功能非常有用,展示了他们在很长时间内没有回顾或已经忘记的部分数据历史。社交媒体平台希望用户感到这些“记忆”是原生的,其自动生产过程是流畅的,但我们与用户访谈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社交媒体平台不是总能准确预测用户希望看到的过往内容。有些用户表示,社交媒体平台重新传给他们的某些“记忆”令他们感到不适甚至毛骨悚然。这是因为记忆的自动生产被视为侵入性过强——记忆是私密的,不应由算法生成。还有一些用户认为,社交媒体平台展示的记忆不是“真正的”记忆,因为自己使用社交媒体平台的频率,还不足以让平台明白对他们来说记忆是什么。
“自动化记忆”可能造成的影响之一是改变记忆的定义。人们将越来越多地接触、体验、分享或忽视社交媒体平台自动生产的记忆,这可能导致我们对记忆是什么、不是什么的看法发生变化,对“好的”记忆的理解可能也会随之变化。社交媒体平台通常只想展示积极的、令人振奋的记忆,“负面的”记忆是否会被越来越多地掩藏?这些问题现在还无法回答,值得持续观察。
自我和身份概念或将变化
《中国社会科学报》:许多人相信过往经历塑造了我们是谁,而对这些经历的记忆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果的确如此,经过算法筛选、分类、排名的记忆,是否会改变人们对自我和身份的认识?
雅各布森:记忆确实造就了我们,人就像一张由过去和现在的关系、事件、经历连接而成的网。目前,还难以预测“自动化记忆”将如何改变关于自我和身份的概念,但只接触社交媒体平台定义的“好的”记忆,很有可能让我们在如何看待自己和他人、如何理解过去、如何生活在当下等方面,产生某种变化。也许不久以后,人们将不在乎人脑记忆,因为社交媒体平台会替我们记住。
在关于人与自己的数据之间关系的讨论中,一个常用的概念是“数据影子”(data shadow):在收发电子邮件、更新社交媒体档案、使用信用卡支付等日常活动中,人们会在自己周围的数据结构里留下信息,这些“副产品”如同影子一样伴随我们左右。但是否真的存在一个“稳定的自我”的影子或反射?在当代社会中,我们的数据紧紧附着在我们身上,正如挪威奥斯陆大学媒体与传播学系副教授泰娜·布彻(Taina Bucher)所说,“在数字世界中,人不可能与任何事物断开连接”。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社会政策研究中心教授黛博拉·乐普顿(Deborah Lupton)提出,自我不存在于数据之外,自我、身份、具身(embodiment)的概念,以及它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何通过数字技术表现出来,这些是理解个人数据经历的关键。记忆是自我的核心部分之一,社交媒体平台对记忆的自动化度量干预将如何影响自我和身份,是一个有意思且未来值得研究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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