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之德润无声·闻家驷
2022年06月29日 08:5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6月29日第2437期 作者:柳鸣九/自述 刘玉杰/整理

  闻家驷先生是20世纪北京大学的资深教授。早在1920年代就曾赴法国留学,长达6年之久;1930年代回国以后,历任北京大学、西南联大等名校教授。我在北大求学期间,他给我们班讲授“法国文学史”两个学年,指导过我写毕业论文,是完全意义上的授业老师。

  我1953年进北大西语系,闻家驷的名字就如雷贯耳,其名声之大虽比不上被视为西方美学大师的朱光潜和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杰出抒情诗人”的冯至,但也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不过,说实话,那倒不只是因为他有厚重的学术文化业绩,而首先是因为他有一个哥哥叫闻一多。“我们系里的闻家驷教授就是闻一多的弟弟”,我们一入学,高年级的同学都这么介绍说,言下颇有夸耀本系丰富的名人资源之意。但按时下的观点,很难说这个血缘关系究竟是给家驷先生添光增彩了呢,还是像浓荫一样遮挡了他本人作为资深教授的光度?

  我入学后长达两年之久只闻闻一多的老弟之名却没有见过家驷先生其人,他的形貌如何?与闻一多的气质、风度相近吗?青年学子喜欢猜度,尤其是对心目中的学术偶像。我们之所以难见到他,是因为他深居简出,既不参加本系师生的集会活动,也不出席学校的庆典仪式。

  到了大三,我们新增了一门主课“法国文学史”,授课教授为闻家驷,这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一门课。家驷先生也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一位老师,我们总算见到久闻其名的这位老师了。他的身姿与面貌都颇像常在照片上见到的闻一多,只不过,他没有闻一多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睛,他的眼神要平和一些,他的额头也很高阔,但头发不像闻一多那样给人一边倒的印象,而是呈“山”字形覆盖在额顶上,满是青丝,未见白发,至少在头发上不见老态,毕竟那时他并不是很老,只有五十多岁。他平日穿着还算普通,一般都是整齐的布料中山装,有时也着半新不旧的毛料制服,不难想象,出席正式活动时,他是会换上笔挺的正式礼服的;不过,即使是着平常的衣装,他也自有一种不凡的气度。他的步态轻柔缓慢,举止儒雅端庄,脸色严肃凝重,表情则是郁气沉沉,总也见不着他开颜一笑。不过看得出来,他倒并不像是不苟言笑的人,似乎只是没有心情笑、笑不出来而已。本来,我们以为只要他一进入我们的教室,走上讲坛,他与我们的距离就消失了,我们对他的神秘感也不会再有了,没有想到他走近我们后,仍然是那样不可亲近,仍然有一层神秘色彩。当时,我常纳闷,他自己是北大的名教授,又是闻一多的弟弟,拥有比一般教授高出许多的社会地位,他为什么老是郁郁寡欢呢?后来才逐渐了解,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身体不好,长期有病,以至于外人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位闻夫子活得很是无精打采、暮气沉沉,甚至生趣索然了。

  看起来,他的确面有病容,脸上没有血色,眼光有一点凝滞,讲课时语速缓慢、中气不足,显然身体甚为虚弱,有时,天气并不热,可他都有点冒汗,那似乎是虚汗。他究竟有什么健康问题,我们起初都不甚了然,后来,才听说,他并无恶疾顽症,但是有神经衰弱,而且是“严重的神经衰弱”,这一点,我们在课堂上亦可见其端倪:不时,他在讲坛上要停顿一小会儿,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干扰,甚至在停顿的时候好像是在聆听什么、专注地捕捉什么,其实,周围一切都很肃静,并无任何动静。每当他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很紧张地注视着他,唯恐他有进一步的异常反应,总算还好,他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讲课,只是有一两次,他从停顿中缓不过神来,竟然问我们:“你们听见楼上有什么声音?”我们摇头表示“没有”,这才使他摆脱了自己的幻觉与疑惑。我不敢说这是不是属于幻听的范畴,但至少是一种过度的敏感,表明他的确是“极度神经衰弱”。对此,大家看在眼里,心里对他这门两年的课程能否善始善终都没有把握。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闻老夫子带着病容、拖着病体终于把这门课讲授完了,真是善始善终,功德圆满!而且,在整整两年的授课过程中,每周四节课,他几乎没有请过病假,似乎只有一两次,因为有专车前来接他去参加“党和国家的活动”他才“旷了课”,但不久又另外找时间把课给补上了。他这种尽心尽职的敬业精神是可敬可佩的,他不以高级民主人士自居而以普通劳动者要求自己的态度是难能可贵的。

  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法国文学史”讲得十分成功,是我在北大期间所听过的最高质量的课程之一,也是获益很多的课程之一。他在讲坛上不是天马行空式地讲,而是从不脱离讲稿地照本宣科,他这样做至少是表明自己特别认真负责,保证自己所宣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字斟句酌的。当然这样做也比较节省授课时所支出的脑力与体能,适合他的健康状况。

  他所照本宣科的讲稿,应该说是写得相当出色的。其历史叙述明确扼要,颇有史家登高望远之势。在史实与例证上,都是选择精当、使用准确、很能说明历史的境况与发展的态势。家驷先生的文学史讲稿还有一大优点,那便是文字语言特别清澈、流畅,像一泓涓涓的清溪,映照出周遭的蓝天白云、绿茵花草,总之,颇具文采与诗韵。这在外文系的教授名家中也是很少见的,真不愧是诗人闻一多的老弟。

  (本文摘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大家雅事”丛书之一《柳鸣九——法兰西文学的摆渡人》,有删减)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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