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印象中网络文学多是表达不着边际的幻想。那些现实中见不到的玄幻、修仙、克苏鲁究竟何种模样?人们想不出,作者也极少描绘。然而,网络文学作品中的形象虽然粗疏,却在不够真切的描绘间容纳更多的解释空间。它们“破圈”的动力,来源于写作、阅读群体的共同参与。网络文学以形象传递感受,借言语促成互动,启发人们通过表层幻想抵达深层的现实,从而具备在社会各圈层之间解释、沟通、弥合的能力。
以幻想折射心理现实
网络文学是中国当代网络社会现实的一种折射,不仅反映社会症候,也记录当今年轻人的心态史和奋斗史。网络文学以幻想折射心理现实,那些突发奇想的脑洞中,盛放着网民最真切的欲望。在幻想的表层之下,凝聚着每个平凡人的日常经验。
网民借助小说里的幻想满足自身在现实中的多层次需求。家境普通的读者对标废柴庶女,关注小人物忍辱负重的反转逆袭;懦弱内向的读者爱看异能打脸,让角色替自己化解生活中的小怨怼;异世山林的武功法宝、衣袂飘飘的仙姝贵胄,更是轮番上阵与主角产生爱恨羁绊。网络小说强调代入感,当人们通过情节进入另一个世界,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为他们提供了短暂却强烈的想象性满足。
网络小说没有失败的结局,开篇设置低到谷底的不利局面,是为了在每一个章节里埋伏向上攀登的契机。《斗破苍穹》的萧炎莫名失去“斗气”,却仍有“莫欺少年穷”的傲气;《星辰变》的秦羽陷入重重挑战的套路式循环,却最终得以掌控鸿蒙。读者跟随那些热血角色,带着单纯到近乎鲁莽的少年意气,相信坚持到底不放弃就能扬眉吐气登上世界之巅。
网络故事允诺功成名就大团圆,高潮迭起的困难与挑战实际上是角色功绩的来源。人们借助网络阅读获得情绪的释放和情感的满足。的确,由于整体青少化、娱乐化写作的倾向,网络文学不可避免地缺乏以往精英文学、严肃文学所强调的批判性和反思性。然而,这也是快节奏时代人们的日常习惯:向手机低下头,在忙里偷闲的文字世界里谋求抚慰;从屏幕抬起头,再度精神饱满地投入下一项任务。
幻想性的网络文学,提供一个看似与触目所及的现实世界毫不相干,其实却时时指向现实、映射当下的文本世界。其中的字符、人设、IP图像和读者同人等综合性媒介表征,构筑起了相异于现实又反映现实的故事世界。读者用网络文学提供的梦想应对现实,这种抚慰虽然是短暂的、虚幻的,但同时也是唾手可得、即时见效的,对于日益增长的大众文化需求不可或缺。
以艺术现实拓展经验现实
网络文学表现新的社会现实,即网络社会的现实,它以艺术的现实拓展经验的现实。人们对现实的认识来源于生产和生活经验,网络社会的生产不再是荷锄挥汗春种秋收、不再是钢铁巨兽吞云吐雾,而是在不可见的数码指挥下一触即发。人们能看到远程传输、遥控定位、决胜千里,却无从把握这种生产的根源脉络。同样,当我们习惯性打开手机软件叫车、订外卖,当我们在陌生城市里按GPS导航规划旅行轨迹时,生活经验已经与网络经验相互渗透。网络社会带着令人沉迷又使人畏惧的魔幻色彩。
当这样的现实进入文学表述,密钥成为咒语、联网近似魔法,基于指纹和面容的识别技术不用植入芯片就将人变成人机一体的“赛博格”。在网络生存中,所谓现实与虚拟不再截然相对,边界的轻易转换和频繁跨越让原本一体的灵与肉分离得更加轻易和愉悦。生与死的界限弱化,在网络故事的讲述中,重生、穿越如同系统重启。不可见的记忆和情感被看作人的本质,皮囊肉身则可以被轻易更改和替换——这些幻想故事即便并非出自容貌焦虑的普遍性,也与视频软件中美颜变身脱不开干系。
以往讨论写作时,容易将经验与形式截然两分,认为经验是内在的,形式是外在表现。但实际上,形式不仅仅是经验的表达,自身也构成经验,即艺术的经验。有学者认为“形式即经验”。网络小说里的幻想、变形、反逻辑与未完成态等区别于以往印刷文学的形式,反映的是网络时代的独特经验。传统文学中,“现实”是有边界的,虚构的文本世界是逃离现实的“幻想”要素;而在网络文学中,现实与“幻想”的边界已经消失,一屏之隔却能相互介入。在新媒体技术的主导下,作者的讲述、读者的议论和同人写作共同构造大的故事体系,有声书、漫改、视频网剧甚至线下集结,则将媒介表征系统与现实行动融合,用艺术的现实拓展经验的现实。
互联网上不断出现新平台、新空间,新的媒体需要大量内容填充。这些内容不是由封闭的想象自我生成,而是自生活中来。因此,网络文学必需向生活开放。在那穿越重生的异世界里,我们不难辨认出当下的影子。例如被“拼夕夕”系统附身所以“六万人砍不死”的战神主角,对应网上砍价拉人的计算陷阱;而“无限流”困顿在系统中,不停地做任务求升级的结构模式,则指向办公室白领面对的异化压力。在这些凝练、变形又令人心领神会的“梗”中,满是公众熟悉的生活细节。这样看,罗杰·加洛蒂多年前有关卡夫卡的判断如今同样适用,网络读写群体“按照其他法则对这个世界的材料进行重新组合,创造了一个幻想体裁的世界”。在网上,“其他法则”就是新媒介的法则。
新时代网络群体的集体成长经验
网络文学借幻想拓展现实,支撑这一过程的是新时代网络群体的集体成长经验。今天的网络文学曾经历多重变化。最初网上写作很少幻想,而以直录个人生活、关注现实民情者居多。如《性感时代的小饭馆》表现的是最琐碎的情感日常,相比之下,记录个人生命消亡史的陆幼青的《死亡笔记》以在线直播的形式,算是较完整地结合了网络。大部分早期网文在文学观念和表达形式上与媒介无关,互联网只是使之“被看见”,无论格调高雅俚俗,内容离奇庸常,它们本质上都是对传统文学程式的延续。
网络产业瞄准以往发育不够充分的娱乐性阅读市场,选择通俗小说作为网络文学的主要形式,并多以幻想为要素。这些网文受到“欲望写作潮流”的影响,既赤裸裸拥抱欲望,又带有一丝玩世不恭;它们以传奇的形式将事业、爱情、奇闻轶事讲得颇接地气,表现手法则混搭起口语、白描、意识流。由于这些作品多来自未经训练的作者,结构上的漏洞、逻辑上的瑕疵等在所难免,作者往往依靠“金手指”弥补。网文重情节、轻形式,一切都服务于故事讲述。作为万能膏药的“金手指”,利用幻想弥补不同视野中不同现实的缺憾。
互联网不仅使民间写作担负起阐释和演绎时代现象的任务,其传播和汰选能力更能筛选出与时代最同步的议题。开放的网络写作不只有一种面貌,在幻想大爆发后,大量现实题材也逐渐浮出水面。在《天才基本法》里,重生的学霸主角借奥数竞赛改善境遇;《开端》里车祸梦魇般无限循环,却为角色寻找凶手提供了试错的机会。从最熟悉的日常起步,网文里的想象为人们提供了多一重契机。行业文、美食文、扶贫文、支教文之类的网络写作则瞄准传统文学最关注的现实问题,如《一脉承腔》让人们看到陕西“老腔”,《卧牛沟》用“爽感”推进山村故事,虽然尚有提升空间,但在对象细分和反馈速度方面,却做到了对现实的多角度呈现。
不难发现,无论幻想还是现实题材,网络文学中都存在大量的相关作品。网上写作类似费斯克所说的“生产者式文本”,它的价值不仅在于生产大神、爆款和金句,更在于启发所有人的参与和协作。那些即时、即兴,不够精确且常常未完成的网络写作,却很容易唤起群体共情。它们凝聚青春群体共同的成长经历和媒介经验。因此,网络写作就是青年现实生态的写照。在网民所作和所爱的网文中,现实虽非恒定不变,却有未经淘选的即时面貌。
网络文学的兴起与我国信息社会建设同步,它是媒介变迁、产业换代、新技术与新技能迅速提升的结果。在这一阶段,人类社会从来路清晰的积累传承,转向面向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探索模式。在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中,人的经验表现和经验模式随之转换。网络文学那些令人津津乐道的段落,最擅长利用幻想精准道出新的经验模式。广义的网络创作引领以IP为中心的创意产业链,为图书、动漫和影视媒体提供大量故事。产业背后则是网络群体通过最简单的关注、模仿乃至跟风,形成大数据基数;通过转发让自己的倾向和趣味呈现在朋友圈的推荐中,并登上头条、热点、“10万+”,在青年中唤起群体共情,成为社会热点的设置者。
网络群体的成长经验,是被互联网塑造的经验。媒介环境造就信息环境,而差异化的信息源自个体选择。网络文学的主体是媒介使用和消费经验最丰富的青年,这些文化资本较薄弱、感受力却最强的年轻人,在网络上获得了发言机会。他们不擅长以精确的笔法描摹形态,而乐于在幻想中夸张变形。在人人言说的网络上,哪怕形态失真、结构失衡,只要源于现实、映射现实,便能够带动参与、分享,你一笔、我一句,在描形与互动之中,勾勒出新媒介时代新的文艺生产样态。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社交媒体时代网络文艺中的‘玩劳动’研究”(22BZW023)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艺术与美育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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