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爱》写于1820年左右,源于司汤达一段受挫的恋情:他于1818年5月在米兰认识梅蒂尔德(Méthilde),爱而不得,痛苦不已,遂经由写作纾解情伤。出于对自我隐蔽的天然兴趣,司汤达并未采用直抒胸臆的写作方式,而是戴上一副“理论面具”,借鉴诞生于后革命时代的“观念学”的方法,以客观冷静的视角剖析心灵深处涌动的爱——这既是一种自我伪装,同时也出于自我认识的需要。司汤达希望在迷醉的情感中守持澄明理性,借助理智淬炼情感。这一迂回又诚挚的自我抒写,由此蕴含着十分有趣的悖论感:他敏锐细腻地把捉情感的丰富性,又以冷静的理智对之加以剖析;他追求个体情感的自由绽放,又考察社会对于个体的塑造与浸染;在运用“观念学”探析爱的同时,又把蕴含着纯正天性(naturel parfait)的激情之爱视作生命之根基,在“去爱”的绽开中打破惯常的“自我”,碎裂的自我由此被抛入一个幻化不定、绮丽诡谲的梦想世界,于日常之外打开另一重璀璨斑斓的精神空间,而这一幻象世界的开启,与因爱而生的“结晶”(cristallisation)不无关联。
“结晶”是司汤达在《论爱》一书中呈现的爱之诞生的关键性环节。爱蕴含着时间性,是一种不断展开、瞬息万变的状态。一颗因爱而激动着的心灵,在对爱人的倾慕与期待之中,能够最为充分地调动起感觉系统的味蕾,向着所爱之人敞开。这样的心灵状态能够经由生理性的表征观测出来:“最为审慎持重的女人,她的眼睛也会在期待的时刻因激动而焕发光彩。”爱意味着中断令人几近麻木的惯常,在强烈激情的驱使之下投入一场冒险之旅,惊奇接踵而至,不确定性峰回路转,生命活力在其中劈啪作响。
结晶由此开启:“对于确信得到她的爱的女人,人们会满怀欣喜地赋予她数千道美轮美奂的光彩:人们怀着无尽的自得,细诉自己的一切幸福。这一切凝练为一种夸大的、绝妙的特质。”结晶源自内在的生命冲动,源自“这样的信念:她是为我而生的”。爱欲与激情赋予灵魂力量,经由感官的乐趣抵达精神性的陶醉,在身心交融之中反观自我的欲求与期待,同时也领会并赋予所爱之人一种“完美特质”(perfection)。司汤达用萨尔茨堡的盐矿来比拟爱之结晶:“在萨尔茨堡盐矿,人们在废弃的矿井深处扔进一支冬天凋零的树枝;2到3个月后,取出树枝,上面覆盖着闪闪发光的结晶:最小的树枝,还没有一只山雀的爪子大,却布满了无数流光溢彩的钻石;人们不再能认出原初的树枝。”
结晶源自对爱欲的感知,从而调动想象力,将内心所期待的某种完美特质投射到恋人身上,令人心醉神迷的,往往是由情人的想象做材料所塑造的美妙形象,并将其安放于实际的恋人身上。但在爱情之中,想象亦是存在,结晶并非纯主体的孤立运动,而是在完美特质的启示之下、在与恋人的相互激发之中展开自我追问,不断制造着心灵的暴风雨,也不断回应着瞬息万变的周遭世界,裹挟心灵的炽热情感由此重塑了自我与恋人共通共融的完美特质,并为萦绕于他们周遭的世界镀上一层亦真亦幻的色彩。“结晶”重启了自我与世界的关联,也逼近个体内在的精神本质。然而,这样“完美的幸福”不过是顷刻之间的幻美,理智因炽烈的激情而悬置,这个微妙的时刻诱人而致命,迷醉的心灵激活了知觉,令它以最诗意的方式去领会美,同时以最敏锐的直觉去探测有损爱之纯粹性的杂质——只需最轻微的杂质,便会引发怀疑的诞生,理智随之苏醒,对激情展开犀利而冷峻的剖析,极力在迷狂之中持守一份清明,却又时时受到激情的牵引。这条道路“一端逼近可怕的绝壁,另一端触及完美的幸福”,并抵达一种“神经质般的陶醉”(ivresse nerveuse)。
司汤达不仅从个体心灵的视角呈现爱之结晶的诞生,也探讨不同国度的自然风貌与社会风习对于结晶的缔造。他似乎借由“爱”这一主题,重现孟德斯鸠对不同民族“一般精神”(esprit général)的考察,关注物理自然与社会自然所孕育的风俗(m?覺urs)对爱之结晶的浸染。这与观念学的影响不无关联,孟德斯鸠将社会作为整体探讨是启发观念学诞生的思想资源,观念学的代表人物德斯蒂·德·特拉西(Dustutt de Tracy)的代表作之一即《论法的精神评注》,而司汤达与之过从甚密。
司汤达借鉴观念学派的分类法,将爱分为四种类型:激情之爱、风雅之爱、肉体之爱、虚荣之爱。对爱的分类与界定贯穿《论爱》全书,并逐渐呈现出激情之爱与虚荣之爱的某种对称关系,其中蕴含着自我与世界、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张力。激情之爱是司汤达视作生命根基的理想之爱,它摒弃一切的伪善虚饰与矫揉造作,追求“纯正天性”(naturel parfait),倾听心灵深处潜藏的渴望,“将灵魂从生硬的束缚中释放出来”,并精准且不加虚饰地言说心灵在此时此刻的感受,唯此方可给予所爱之人“最强烈而生动的愉悦”。在遇见梅蒂尔德的意大利,有令司汤达心旷神怡的天空,繁星灿烂的午夜,清凉怡人的海风,这一切给予他一种深沉的闲暇,能够任由即刻灵感的牵引,敏锐地领略一切形式的美,又伴随着一种极致的疑虑,加剧了对孤独的感受,愈发渴望亲密,渴望经由情人的知觉感知自己、直面自己、认清自己。在不断敞开的悸动之中,个体报之以迅疾而本能的馈赠,激发了一种“超乎一切的、最为强烈的激情”,自我的边界模糊了,“两个个体的幸福融合为一”,这是所能存在的“最伟大的幸福”。它占据了整个灵魂,令人超乎对俗世庸常事务的关切之上,又使得心灵中充盈的感情溢满整个世界,在心醉神迷之中捕获那些最诗意、最纯粹、最逼近自然的片段与瞬间。
构成激情之爱对立面的,是虚荣之爱。如果说激情之爱蕴含着一股源自内在生命冲动的、超越性的力量,那么虚荣之爱则为社会惯常、既定准则所规训。在意大利,“公众的审判不过是激情谦卑的奴仆”;而法国男人不过为虚荣与肉体欲望所支配,为他们所塑造的法国女人,不如意大利的女人那般鲜活热烈,摄人心魄。在虚荣之爱当中,人们时刻受到公共舆论的影响、承受他人眼光的审视:“一个虚荣的女人甚为在意的是其他女人如何评判她的情人,而非直接倾听自己的内心对爱人的感受。”风雅之爱是虚荣之爱的衍生物,它在1760年左右支配了巴黎,弥散于这个时代的小说与回忆录当中,浸染了过度文明的虚荣与矫饰。
巴黎当下的虚荣风尚,离不开其历史上极致的君主制政体的塑造。司汤达不断触及荣誉(honneur)与虚荣(vanité)之间的微妙关联:“真正的荣誉终究会为愚蠢的荣誉打开路径”,因为荣誉会令人养成依赖他人意见评判自己幸福的习惯,其间微妙的界限很容易被逾越。但革命为激情之爱带来契机,它将对天性之崇尚注入风俗之中,令人摒弃虚荣之爱与风雅之爱。一些年轻人由此追随让·雅克-卢梭与斯塔尔夫人开启的路径,返回某种与社会意见无涉的孤独之中去找寻幸福:“情感的幸福,不能够成为虚荣心的目的,因为这样的幸福是不可见的。”最能触及生命涌动的激情,潜藏于晦暗幽深之处,它是一颗拥有纯正天性的心灵所体验到的情感,并生发出精神性的幻象。
斯塔尔夫人在《卢梭述评书笺》中写道:“他的精神性须得在其情感中有所呈现;这样一个人的激情惟因幻象而生:去爱,不论其柔情的对象何为,便意味着将自身的幻梦构筑于这个对象之上:他爱的不是华伦夫人,而是他幻想之中的爱。”司汤达将这一幻象世界呈现为爱之结晶,它与音乐、诗歌等艺术相通。意大利便是一个沉浸于音乐之中的国度,可爱的意大利女人白天躺在长沙发上花6个小时谈论爱情与音乐,夜晚再花4个小时在剧院包厢里谈论音乐与爱情。在一个旧制度的幻影于废墟之上荧荧游荡的世界之中,这样的幻象世界似乎为心灵敞开一个可憩居之所,它迷人又危险,因期待而绝望:“爱是一支芬芳迷人的花朵,须得有勇气,攀爬至险峻可怖的峭壁去摘取它。除却荒诞,与爱如影随形的,便是为爱人所离弃的绝望,徒留整个余生死寂般的空白。”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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