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沉默
——回忆姥爷孙犁
2023年07月28日 08:4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7月28日第2701期 作者:张璇

  每次路过多伦道,看着西北一侧街边的高层社区,脑海里会浮现出另一幅画面:过了福方里,前行十余步,便是我家所在的二层砖楼,再行百余步,便是姥爷家所在的大杂院,院门依旧常开,邻居、小贩、陌生人进进出出,人声此起彼伏嘈嘈杂杂。一种异样的熟悉感涌上来,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样子了。

  从记事起,我家和姥爷家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碗汤的距离”。

  这碗汤,并不是一个比喻。无论是在多伦道还是后来搬去的鞍山西道,我拎起盛着热鸡汤的饭盒,从家里出发,五六分钟准到姥爷家。数九寒天里,我踏进姥爷家门,汤也是冒着热气,打开就能喝的。

  想起姥爷家,总忘不掉的,是那一锅香得诱人的鸡汤。

  别看姥爷一米八几的高个子,但身子骨却并不甚硬朗。我妈一有时间就搜集各种营养信息,认定食补胜于药补,于是,花大力气寻找各种有益的食材给老父亲。20世纪80年代初,物质尚不丰富,鲍参翅肚于平民百姓是见不到的,努力能搞到的营养生鲜便只有老母鸡。

  隔上两三个星期,我妈就炖上一锅鸡汤,算好姥爷吃饭的时间点,装盒裹好,差我送去。

  那大杂院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经历了风云变幻,看惯了悲欢离合,早已露出荒芜破败之相。大杂院里的姥爷家与我家是截然不同的。高高的屋顶保留着西洋风格的装饰,兼作客厅、餐厅、卧室的大房间,只有两扇窗,采光并不好,屋子深处总有点儿暮色沉沉。在那个大房间里,时间仿佛调成了慢速播放的模式,任窗外如何喧嚣,这一屋子的空气是静谧的。平时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我也不由得凝神静气,安静下来。走路的时候,轻抬脚、缓落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也不会弄出声响来。

  走进小小门厅,并不敢大声喊姥爷打招呼,而是在门口探头看看他在做什么,如果在读书、写字,我就默立一会儿,等他停笔回神时轻唤一声:“姥爷,我来啦!”

  妈妈总是提醒我,不可以打断姥爷的工作。久而久之,阅读与写作,成了我心中最神圣的事情,不随意打扰别人成了我坚守最严格的规矩。

  每次去,不用提前打招呼,姥爷都在,他好像是不出门的。与院里一些老爷爷不同,一年四季,一个人住的姥爷,穿着总是干净整齐(虽然都是旧衣服),即使随时有客人推门而入,也不会失礼。他从来不会像别人的姥爷那样追着我问长问短,只简单问问“爸妈在干什么呢”“奶奶都好吗”,就让我“去玩吧”。我总觉得,他“不太热情”,是沉默的姥爷。

  回到家,锅里剩下的肉和汤,端上了我家的餐桌,我和弟弟大快朵颐。美中不足的是,我家的鸡永远是没有腿和翅膀的。我总惦记着鸡腿的腴美味浓,暗暗打起了小算盘。那鸡汤里的两只鸡腿,姥爷一顿肯定吃不完,留到第二天,保姆玉珍姨应该会加工一下继续吃。

  转天,我守着饭点快到了,找个借口,溜去姥爷家。

  果不其然,一进屋就闻到了香气。靠近厨房的屋角,玉珍姨守着蜂窝煤炉子上的锅在煮汤,里面翻滚起伏着冻豆腐、大白菜叶、细粉丝,咕嘟嘟,咕嘟嘟,“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鸡汤混合豆腐白菜的味道从那里飘满了整个房间。

  姥爷见我来了,笑了,问道:

  “璇璇吃饭了吗?”

  “没有呢。”

  “那留下吃吧。”

  饭菜上桌,姥爷把鸡腿夹到我碗里,我略作推辞,便大嚼起来。姥爷自己也吃起来,吃得很慢,时不时看着我吃,温润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仿佛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感染了他,让他也打开了胃口。

  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我用“聪明才智”给自己的童年加了不知多少个鸡腿。

  白驹过隙,这碗家常鸡汤烩菜的味道,与幽暗的房间、姥爷的微笑,一直是我的记忆里最温暖的部分。

  谁能想到,将近40年后,我才发现了鸡汤的秘密。

  去年,姥爷逝世20周年那天,在《上海文学》的公众号上,我读到了百花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谢大光老师的文章——《耕堂聊天记往》。其中,有这样一段:“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一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去孙犁家拜早年。孙犁兴致很好,说得也多:今年春节我又忙了。帮忙的(玉珍)回乡下老家。我一人,要管两个炉子。每天六点起床生炉子,白天时时要注意,搞不好要灭掉。这样活动多了,反而胃口好了,能多吃些饭。中午孩子过来帮忙做点饭。我平常喝粥喝惯了,孩子来了,又赶上过年,当然要弄点肉。今天倒觉得肚子有点不太好。外孙女天天中午来,她爱吃鸡,我平常也不弄鸡,她来了,就弄鸡炖白菜。昨天我把鸡热上,盛好,中午她去奶奶家了,我只好自己吃掉。谁知一不小心,让一小块鸡骨头,把个牙硌掉了。牙已经糟朽了,就这么个小骨头。人老了,真不知会遇到什么事。”

  我读了又读,读得五味杂陈、眼眶发热。沉默的姥爷呀,从没告诉我他知道我爱吃鸡腿,从没告诉我鸡汤炖菜是他特意准备的。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连牙被硌掉了,他也没和我说过。

  那碗鸡汤炖菜背后,我以为是我的小聪明,如今才了解是姥爷的大智慧。他的默不作声,给了小小稚童足够的尊重,让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美食的馈赠。

  再次路过多伦道,眼里莫名蒙上一层水汽,水汽后面,那高高瘦瘦、不太热情的老人带着笑意望向我。

  我在心里告诉他,您没说的,我懂了。

  (作者系天津海河传媒中心《今晚报》副刊部主任)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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