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学习的重心在哪里,教育的核心目标是什么,应该如何理解高等教育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特别是ChatGPT等人工智能工具的到来,给人们带来机会的同时,也带来了很多困惑和担忧。在人工智能时代,如何教育学生面向未来?这些问题不仅是社会科学研究者关注的议题,更是教育工作者必须研究和解决的问题。带着这些问题,本报记者近日采访了美国维思大学校长迈克尔·罗斯(Michael S. Roth)。罗斯提到,无论时代如何变化,独立思考、实践精神、回馈社会始终是学生不断追求的目标,也是高等教育培养人才的理念。
开放性的终身学习
《中国社会科学报》:如果列出三件有关教育最重要的事情,您认为有哪些?
迈克尔·罗斯:对每个人来说,无论是在高中阶段还是大学阶段,都应该首先发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其次把它做好,最后是学会与他人分享。发现自己喜欢做什么非常重要,这不是找出你的热情所在,也不是闭上眼睛思考“我喜欢什么”,而是我们必须尝试一些事情,然而致力于某件事情并反复加以练习。之后,我们必须为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付出努力,让自己更擅长做这件事。这是一个非常棒的过程,十分充实,也很辛苦,但却充满快乐。接着我们还得想,如果没有身处校园这个环境该如何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擅长它。这时我们需要向老师请教,并学会与他人分享。一旦我们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就要做好它,这样能为社会作出贡献。最后,我们还要学会认可自己。
《中国社会科学报》:有关终身学习的话题日益受到人们关注。您认为终身学习的核心内容是什么?
迈克尔·罗斯:终身学习的核心内容是学会如何学习。我们学习如何进行计算、学习一门新语言、学习数据分析等,但我们更要学习如何保持开放的心态以及提升自己继续学习的能力。因为当你愿意学习时,你就能够发现,“嘿,我可能是错的……我走错了路,或者我做错了事”,然后我们可以纠正它。这种开放性让我们一生都受益。
我发现成为一名老师很有意义,回报甚丰,因为我总是发现对那些自以为理解了的东西,实际上知之甚少。我的学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必须走得更远,必须学得更多。所以,我们要永远当一名学生、永远乐于学习,这是一份很棒的礼物。我的文学老师现在已经93岁了,但是他告诉我,他非常喜欢当一名老师,依然保持每天阅读的习惯,并很开心总能从中学到新东西。
教育最大的挑战是不公平
《中国社会科学报》:当前教育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迈克尔·罗斯:在世界许多地方,都存在教育不公平现象,这是最主要的挑战。以美国为例,富人能接受优质教育,住在好的社区,也能获得优质教育。但还有很多美国人没有机会接受优质教育,当他们读完高中后,甚至不能达到成人的阅读水平。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学习,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条件学习,美国现有的制度使得富人在教育方面拥有很大优势。世界许多其他地方也存在类似的不平等现象,人们往往因为性别、宗教、经济地位等原因而无法接受教育。
第二个挑战是许多人认为教育只是为职业生涯做准备。当然,大多数人都需要一份工作,并希望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非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应将教育局限在寻找到一份工作之中,而是应该不断学习。
第三个挑战是高校如何持续培养学生具有实验性和开放性的精神,以便他们可以独立思考。我们在成长过程中需要他人的陪伴和帮助,但同时必须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最近我刚出版了一本新书《学生:一部简史》(The Student: A Short History),其中重点强调了如何教导学生在与他人的相处中学会独立思考。
《中国社会科学报》:对此,我们能做些什么?
迈克尔·罗斯:我认为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在美国,政府应该为贫困社区的学校提供资助。维思大学就有针对贫困社区高中生的项目,该项目不但免费提供在线大学课程,还为贫困社区高中生提供线上线下相结合的课程。学生在学习过这些课程后会有很大改变,变得更加自信。只有为学生提供更多的学习机会,才会改善教育领域存在的问题、创造公平的受教育环境。
更好指引和帮助学生
《中国社会科学报》:东亚研究一直是维思大学的强项。同时,维思大学吸引了很多来自东亚地区的学生,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迈克尔·罗斯:维思大学在东亚研究方面有着悠久的历史,招收了很多来自东亚地区,尤其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20年前维思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只有两三名,如今每年有约30名国际留学生来自中国。这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弗里曼项目。
维思大学有一位出色的历史学家叫舒衡哲(Vera Schwarcz),现在她已经退休。舒衡哲曾在北京大学学习过很多年,并在中国出版了诗歌集。她在维思大学建立起了研究中国历史的传统,如今这种传统仍在延续。大约8年前,我们学校创建了东亚研究学院,如今已经有学生在该学院学习中国的诗歌、音乐、宗教、经济、政治等课程。除了美国本地学生和东亚地区的学生以外,还有来自世界其他地区的学生在东亚研究学院学习东亚的文化、语言和艺术等。
《中国社会科学报》:当学生在学术上遇到一定困难时,学校有哪些举措帮助他完成学业?
迈克尔·罗斯: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学生一旦来到学校学习后,就不会再有什么困难。事实并非如此,我后来发现,很多学生来到学校后,并不知道如何适应学校环境,他们准备得也不够充分。所以我们要为这些学生提供帮助,尤其是来自贫困社区的学生。现在维思大学在开学前会提供指引,帮助学生熟悉大学里的环境,并给他们提供很多课程支持,以便他们能够提前适应大学生活。此外,学校还会为贫困社区学生提供额外的奖学金支持,帮助他们在大学阶段更好地完成学业。
《中国社会科学报》:这些举措的成效如何?
迈克尔·罗斯:这些举措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我们还在不断完善。在教学方式上,过去由于种种原因,导致一些学生转换了最初的选修方向,但我们并不知晓其中的原因,后期才发现与他们的成绩不理想有关。现在,我们的老师在课程早期阶段就开始帮助有困难的学生克服困难,让他们主动学习,更快地步入正确的学习轨道,这一举措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根据数据统计显示,转换选修专业学生的数量已经明显降低。我们要做的就是因人而异,为学生们尽可能地提供多样化的学术支持,使得学生不因客观困难而放弃自己喜欢且有潜力学得好的专业。
在面向少数学生群体方面,我们也在不断努力,学校设立了一个特殊项目,即五年制硕士学位。该项目的初衷是让具有少数群体背景的学生可以免费学习硕士课程,从而有机会进入博士阶段。该项目一开始并不受欢迎,这是因为虽然学校减免了学生的学费,但生活费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大笔开销,导致部分学生需要通过兼职来获取生活费,无法专心学习。后期,学校积极寻找捐助者,为该项目的学生提供额外津贴,帮助学生解决了生活费问题,从而使他们可以专心致志地从事学习与研究。目前该项目非常受欢迎,受到资助的学生不但可以在本校学习更多的知识,还能参与其他高校的科研项目,获得世界知名教授的指导。
教育关乎人的全面发展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认为大学在教育中可以起到哪些作用?
迈克尔·罗斯:如今的美国,精英大学与普通大学之间存在巨大鸿沟。那些来自精英大学的学生认为自己要优于大众。结果,普通大众慢慢变得不愿意听取他们的意见,他们之间变成了鸡同鸭讲。所以我认为对于像我这样的大学校长、大学教授来说,与大学以外的人群交流、沟通非常重要。正如我在《超越大学》(Beyond University)一书中提到的,大学教育最重要的价值体现在大学之外、校园之外。一方面,美国的教育体系需要聪明的、优秀的专业人才;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在更广的范围内分享我们的知识。为此,我参加了在线教学,至今已有10年。现在每周有数百人参加我的线上课程,到目前为止,参加过我的线上课程的学生已经过万。其实,开设在线课程并不难,很多学校都可以做到这一点,这是一种与其他人分享知识的有效途径。现在,我会和很多学生通过电子邮件进行沟通、增进交流。
同时,我们还要教育学生具有回馈社会,与社会建立联系、合作的能力。现在我会花很多时间与美国其他高校的校长就如何教导学生成为更好的公民进行探讨。其中一种方法是让学生学会更好地管理自己,培养他们积极参与公共领域的能力。
《中国社会科学报》:教育与社会发展之间有什么关系?
迈克尔·罗斯:教育的功能不仅是职业培训,还关乎人的全面发展。在美国,人们更倾向个人主义,因此不少人觉得学习是自己的事情。事实上并非如此,每个人都是社区、国家的一部分。学校应该帮助学生认识到,个人的成功与社区、社会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更广泛地说,学生在学校中要学会合作,无论是在科学实验室还是其他领域。就像拍一部电影,只有导演远远不够,还需要摄影师、音响师、剪辑师、演员等。我们学校电影专业的学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经常合作制作许多优秀的电影和电视节目。在实践中,学生们应该清楚,彼此之间需要建立合作关系,这是一种平等、互惠的关系,如果在大学阶段就开始养成合作习惯,对他们今后的成长非常有帮助,这也是教育的使命。
《中国社会科学报》:大学在寻求全球性问题的解决中可以发挥哪些作用?
迈克尔·罗斯: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高校要教育学生具有基本的价值观,即诚实、恻隐之心、同情心、追求和平,这些对理解国际关系很重要。那么,我们如何追求正义,如何与追求正义、追求和平联系起来?我认为这是大学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大学应该是一个可以就地缘政治问题进行公开对话的地方,通过对话可以让大家认识到彼此之间的相似之处和差异,并相互理解。
人工智能不应替代独立思考
《中国社会科学报》:刚才您提到了新书《学生:一部简史》,请问这本书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迈克尔·罗斯:《学生:一部简史》一书通俗易懂,其读者可以是任何学段的学生以及想再次成为学生的人,其中包括高中生、大学生及学生家长等。书中我谈到了三类标志性的师徒:孔子和他的弟子、苏格拉底和他的三位对话者,以及耶稣和他的三位门徒。我感兴趣的是学生如何尝试成为追随者、批判性的对话伙伴和想要模仿的支持者,这些都是不同的学习模式。
随后,该书聚焦西方历史,阐释了现代以前学生的内涵,以及他们如何学习在经济上实现独立、如何融入社区。这些都很重要,或许并不一定需要去一所学校进行学习,当然,那时已经出现满足这方面需求的学校了。18世纪以来,尤其是18世纪下半叶,学生的概念开始与自由联系在一起,这也是该书的核心思想:作为现代社会的学生,应该学习实践自由。我从哲学家康德谈起,康德说过启蒙就是抛弃不成熟的自己。我们中或许有人还表现得像个孩子,逃避做一些事,因为往往不承担责任,不独立思考更容易做到。启蒙就是学会独立思考,并了解他人的想法。书中不但追溯了历史,还讨论了历史上很多杰出的学生,如德国的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美国的杜波依斯(W. E. B. DuBois),后者克服了巨大的种族主义带来的障碍,最终成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学生之一。
但他们真正学到了什么?这又回到了关于终身学习的问题,我认为他们真正学习的是如何实践自由,如何实践开放,如何拥有一种实验精神,以及如何在独立思考的同时向他人学习。作为一名学生,这似乎是悖论,跟随老师却又被要求独立思考。尼采说过,你的老师应该是你的解放者。美国艺术家约翰·巴尔代萨里(John Baldessari)也说过,作为一名艺术老师,应该知道如何退场。所以,作为一名学生,要知道如何上路,且与他人为伴,这就是我认为的自由的含义。自由地学习,是该书的核心思想。
《中国社会科学报》:就教育与人工智能间的关系而言,后者的主要挑战是什么?
迈克尔·罗斯:当我第一次听说ChatGPT、OpenAI时,我感到震惊。因为我相信人类要自主思考,而这台机器是它为你思考。 我问OpenAI,“为什么迈克尔·罗斯喜欢《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这部电影?”这是我在“电影和哲学”课上讨论过的电影。它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答案:迈克尔·罗斯喜欢这部电影,因为他对记忆、忘记欲望和浪漫主义感兴趣,他曾经写过这方面的文章。我读了它回答的短文,并拿给我的妻子看,她说这听起来像你。然后到办公室准备上课时,我突然想到,自己从没写过关于这部电影的文章。我又从书架上找到很多我写的关于电影的书,自己的确从没写过关于这部电影的文章!如果我写了,可能会说一些和这台机器所表达的一样的话;但我从来没有写过。所以我想,好吧,它很聪明,但它没有判断力。它只是一个有用的工具而已,我们不能“外包”自己的思维。
我对AI与学生之间互动的看法是,学生得学会独立思考。尽管AI说,你不用自己思考,我可以替你做决定,你可以放松一下,去喝杯啤酒,这听起来非常诱人。但我认为,让机器替我们思考是一场噩梦。它仅可以作为一种工具,为我们更有效地自主思考服务,这才是它存在的意义。这其中的挑战性很大,譬如,在学期末批改试卷时,我寻求AI的帮助,它对我而言是一种计算机,这样做没什么问题。但如果有媒体或机构向我约稿,我用AI来完成就存在很大的问题,这是一种学术不诚实。所以,我们要使用工具,而不是让工具主导我们。作为学生,一定要分清这一点。虽然我们无法阻止人们使用让事情变得更容易的技术,但我相信,人类创造了这些技术,就应该让它具有服务人类的目的,而不是人类遵循机器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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