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界华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代美国华裔英语小说继承了深厚的汉字情结,从20世纪50年代黄玉雪(Jade Snow Wang)的《华女阿五》到70年代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女勇士》,再到90年代伍慧明(Fae Myenne Ng)的《骨》,以及21世纪谭恩美(Amy Tan)的《接骨师之女》,都不乏对汉字书法和汉字意象的诠释,其基本基调在于表现汉字与英文的差异,挖掘汉字的意蕴,传递丰富的文化情愫。其中,汉字的艺术美、意象美和结构美成为美国华裔作家表述身份的文化源泉,由此体现的浓厚的汉字情结生动地展现了汉字独特的审美意蕴和人文情怀。
艺术美
汉字的艺术美主要指汉字的书法美学。据王振坤的研究,书法的无意识创作始于文字图符时期,殷商甲骨文的刻制便是最好的例证。西周时期,文字书体成为表情达意的有意识创作,将道家、儒家思想融入其中,直到秦汉书法五体趋向成熟,中国书法可谓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史。简言之,“汉字立象尽意的创构方式使书法天然地成为一种生命的形式”,书法中的生命意象通过线条、“力”等形式显现出来,由此形成的书法美感反过来投射出主体的情感活动。因此,书法元素被写入美国华裔英语小说,并非美国华裔作家随意拼贴中国文化符号,而是将其心灵投射在汉字艺术上的文学表达,从而增强了汉字的情感力度和审美哲学。
以20世纪50年代黄玉雪在其自传《华女阿五》第二章“世界在长大”中插入的“永”字为例,文中主人公详细描述移民父亲教其练习书法的过程,“握笔时,手指不能靠住手掌,必须放松,向外弯曲,使得手指和掌心之间形成空心”。黄玉雪手握毛笔,开始写“永”字,并将楷体的“永”字直接插入英语叙述的文本,并解释 “永字八法”体现的楷体形态的技法,“最顶端是一点,加力顿挫,然后在此点结束时再慢慢减力”,强调“力道”为“一个字的灵魂”。这一处理使“永”字本身的艺术性、书法的古法用笔以最为直观的方式得以呈现,作者随后提供“永”字的粤语发音“Wing”及英译“forever”(永远),使读者了解该字意义的同时,从视觉上感知汉字独特的审美意蕴。黄玉雪采用文化翻译的策略,一方面,通过“永”字象征中华文化“永远”的在场,强调汉字书法承载的生命意义已融入其成长过程,并成为其身份认同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阐明了书法蕴含的哲学性,看似随意的笔墨运行,实则是在长短曲直或动静疾徐中寻求矛盾的对立与统一。汉字的书法文化不仅为当时身处美国“大熔炉”时期的黄玉雪为实现中西文化融合提供了“异域”元素,而且为其搭建了通过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来诠释美国华裔族裔身份的表述途径。换言之,汉字独特的艺术形式成为黄玉雪塑造其美国华裔身份的文化命脉。
汉字书法的审美哲学在谭恩美的自传性小说《接骨师之女》中得到充分体现。该小说讲述了三代人,即两对母女之间的感情纠葛,将华裔女性内心的创伤描写得淋漓尽致。作者选择独具内涵的汉字并采用其楷体形式作为章节标题,如“真”“心”“道”等,颇有寓意。比如,第二章以“心”字楷体形式为标题,开篇便是移民母亲教在美国出生的女儿认识“心” 字的情景,“看到这一弯吗?这是心脏的底部,血液聚集在这里,然后流到全身各处。这三个点代表了两条静脉和一条大动脉”。这段描述生动地展现标题“心(heart)”字楷体的笔墨运行与线条互动之间的牵引,使读者通过其字形便能联想到“心脏”这一具体物象,从中揭示书法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线条和谐为一个有机的系统,映射了消融母女心理创伤和文化隔阂的根本乃血缘之亲的主题。同时,“心”字的楷体形式灵活而不失稳健,其中凝练的文化精髓和审美哲学成为美国华裔女性在文化冲突中寻求平衡的精神指引。
意象美
许慎曰“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表述了汉字独有的象形特征。先民通过 “取象”“立象”的过程逐渐将简单的图像演变成抽象的文字,赋予文字与其自然特点相关的意义,以联想性思维表达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改造。可见,象形不仅是汉字象征性的基础,而且蕴含着先民最朴素的审美意识,这种图像性兼具隐喻性的特点突出了汉字意象的象征性,正如骆冬青所言,汉字成为“图像先于声音”的文字,因此,汉字的表意功能便是区别于西方语言的重要元素。从意象美探析汤亭亭小说中的汉字情结,可以挖掘作者如何将自然物象的描写与主体情感的抒发相结合,进而考察汉字象思维对美国华裔英语作家意象创构与身份表述的影响。
20世纪70年代,汤亭亭在其处女作《女勇士》中通过改写、移植等手法使中西文化呈现出杂糅现象,旨在打破“大熔炉”时期将华裔刻板化为“模范族裔”的形象,颠覆了美国主流以是否说一口流利的标准英语来认定美国华裔身份的欧洲语音中心主义的统治,从而构建美国华裔“杂糅”的文化身份。汉字基于图像的构型系统是其区别于表音文字的核心特质,这一特质在汤亭亭的《女勇士》中得到生动的展现。在《白虎山学道》一章中,作者借用龙的意象赋予花木兰另一种斗争力量,旨在颠覆华人社会男权以及美国主流歧视的压制。主人公讲述其如何通过汉字形体的意象获得力量,进山拜师练习苍龙真功,最终蜕变为女勇士的“花木兰”故事。汤亭亭借由会飞的“人”字开启“讲故事”的文化翻译模式,阐释了汉字意象体现的象征功能。首先,作者充分利用汉字构意象征只有自由飞翔的“人”才能引领美国华裔翻越充满障碍和冲突的文化“大山”,增强了叙述的隐喻效果。其次,作者以汉字独特的意境展现了另一种表述世界的思维模式,即象思维。尽意莫如象,所谓象思维是将世界置于心境之中的直观性、综合性的思维方式,汤亭亭精巧地展现了汉字的这一特质,通过翻译汉字先于声音抵达所指对象的形体特质,来打破西方语音中心主义的统治地位,展现美国主流体系下被遮蔽的美国华裔文化,揭示了作者通过传承中华民族形象思维来建构其处于双重文化之间 “杂糅”性身份的书写策略。不难看出,汤亭亭将汉字的诗性意象发挥到极致,赋予“人”字以浓厚的文化政治内涵。
结构美
汉字的艺术美和意象美基于汉字的形态与结构,因为汉字创立之初便与结构相得益彰。比如,最早的甲骨文刻于龟甲兽骨之上,而一块完整的龟甲中央有一条纵线,以此作为中线向左右两旁书写,形成对称之美。观察简化的汉字,不难发现独体汉字讲究支点,而合体汉字讲究对称。可见,汉字的结构美主要表现在汉字方圆比例的和谐与匀称,有学者认为结构性对称的汉字体现了汉字构形的一种“格式塔部件”,其对称性以及视觉上的冗余信息强化了字形的整体性,凸显了汉字结构的和谐对称之美。从结构美研究美国华裔英语小说的汉字情结,可以探究汉字结构如何激发作家通过“内省”建构独特的文化身份,扩大作品的情感空间。
伍慧明的自传小说《骨》讲述一个华裔家庭的生活,父亲利昂以梁爷爷“契纸儿子”的身份来到美国,饱受来自家庭和美国社会的压力。莱拉在父亲的手提箱里找到了保存完好的一堆信件,它们记录了父亲作为“契纸儿子”和移民身份的艰难与无奈,自此莱拉理解了父亲的失败。好在父亲觉醒后担负起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正如作者描述“利昂走失了,利昂又找到了”。与此同时,莱拉也从移民父亲身上的文化背景看到了处理中西文化冲突的希望,“我喜欢他留下的字条。喜欢他签名的方式,喜欢他签名中的英文名Leon和其姓氏Leong,Leon就像Leong的双胞胎那样相似。他的签名令我想起那些几乎对称的汉字:门、林、北”。文中父亲“梁”姓的粤语拼音和发音与其英文名发音极其相似,形式也几乎对称,正如结构对称的汉字集中体现的平衡,这使父亲的签名作为身份符号具有了和谐的意蕴。
如是观之,伍慧明选择的三个汉字以及顺序的编排颇具意指内涵,结构性对称的汉字“门”(門)意指父亲以“契纸儿子”的身份进入美国“大门”的移民背景,“林”代表美国社会文化空间及所处的双重文化语境,而“北”则寓意找到身份认同的“方向”,如父亲最后对家庭的回归,莱拉对族裔文化的重新认知。父亲就像一面镜子,使莱拉通过“内省”发现华裔美国人的文化纽带。进一步讲,正是结构对称的汉字所蕴含的“平衡”激发莱拉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确立美国华裔文化身份的稳固性。
美国华裔作家从不同维度阐释的汉字文化表达了主体独特的情感体验和身份认同,展现出深沉的文化寻根情怀。研究美国华裔小说中的汉字情结,有助于我们从跨学科视野探索深层的汉字美学,对把握汉字的海外传播与其需求对接的可能性,开展中华文明的多维度阐释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青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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