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尼在罗马
2023年12月01日 12:1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2月1日第2785期 作者:张川平

  西班牙漫画家蒂托·阿尔瓦擅长以艺术家生平为主题的漫画改编,他的《费里尼在罗马》画的是意大利著名导演费里尼在弥留之际做的一个漫长的梦,梦里的主场景是费里尼的“精神故乡”罗马。费里尼将罗马视为自己生命的“真正起点”:“第一眼看到罗马,我就闻到了家的气息。我是在到达罗马的那天才出生的,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一刻想要离开罗马。”这座“母亲城”为他提供日积月累、日新月异的滋养和心灵的庇护,更是“造梦者”费里尼以梦为马、穿越时空、飞翔驰骋的现实疆域。

  患有失眠症的费里尼,常常深夜游荡在罗马的大街小巷,回顾领略她的“神秘之处”。费里尼的梦游像他拍摄的电影一样,充满奇幻色彩。蒂托显然是费导的知音,他选用水绿、粉蓝、银灰等淡雅而迷离的色彩,使画面氤氲着如梦似幻的情调,好像罩着一层薄雾,水汽蒸腾,光影闪烁,飘忽不定,加上呓语般的旁白和解说,为“费里尼”与“罗马”重重“赋魅”,将“神秘感”拉满,读者跃跃欲试,对即将开启的探秘之旅充满期待。

  “图说”罗马 

  据说,罗马城的建立始于一对被狼哺育的兄弟,街头屹立的纪念雕塑是这座古城最显著的标志。在费里尼的梦境中,两兄弟吮吸狼奶的传说“场景”栩栩如生,这种猝不及防的视觉震撼,久久难以消散,令人心生敬畏。费里尼从异类相拥的“母子”身边悄悄走过,蹑足潜踪进入昔日的罗马。

  在漫画里,“费里尼在罗马”是一种“被抛”式、沉浸式的生命体验,城与人,灵与肉,时间与空间,现实与秘境,相互贯通与交融,彼此敞开和拥有。这座城的气质和韵味是如此与众不同,在充满人间烟火的街市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飘荡着类似非洲大地原始、蛮荒因而更显深厚平和的气息,“那里存在着另一层空间,另一种节奏,以及别样的时间意识”。

  这座城与费里尼十分投缘,在他的回忆与幻想中,罗马存在多维空间,万千化身,却又特立独行,独一无二。她“拥有一种极其古老的智慧”,借此规避“现代大都会的各种弊端”,罗马是难以被混淆和同化的。这种“智慧”更塑造了罗马人“过日子”的心态和状态。费里尼想让我们跟随罗马人的生活节奏和心理节拍——“罗马的平静与它近乎停滞的慵懒”。他漫步街市的偶遇和闲谈,如同一种“平淡而近自然”的全景扫描和特写镜头,捕捉到罗马人的“真性情”,在“平静”和“慵懒”的表象下面,是罗马人澎湃荡漾的“好奇”天性。他们痴迷新鲜事物,更醉心于创造、演绎神奇的“生活美学”。

  蒂托携手费里尼,笔触所及,皆是亲切体己、推心置腹的“分享”,以艺术的彩笔渲染一个个特定的场景和情境,不知不觉“入戏”的观者一步步成为“费里尼和罗马”的忠实粉丝。费里尼喜欢回顾自己少不更事时经历的那些“糗事”和趣事,他深信是罗马城的神明以谐谑的手法导演了这一出出“喜剧”——过程不可思议,结局始料未及——这种设置悬念、反转剧情的“安排”,让他大开眼界,受益多多。

  “图说”是典型的“费里尼式”的表达方式。他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漫画家,曾经应聘为商店画橱窗装饰画。费里尼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首秀”,充满紧张和不安,因为罗马人——上至白发老翁,下至黄口小儿——都是天生的“评论家”,热情而自负,不放过任何发表“艺见”的机会。初出茅庐的费里尼,耳朵里灌满“酷评”,终于顶不住此起彼伏的“舆论冲击”,落荒而逃。老板奋力追来,费里尼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不料,那个“气势汹汹”的人只是塞给他一张钞票,让他去“吃点炖菜”。

  还有一次,费里尼与两个朋友在餐厅为一家三口画肖像,三个人越画越糟,自感无法交差,顾客却很宽容,揭过画像的事情不提,直接请他们饱餐一顿。类似的“奇遇”大概只有在罗马才会频繁上演吧。正是受此恩惠,漫画家费里尼不但没有“夭折”,反而历练成享誉世界的导演,最终于1993年荣获第65届奥斯卡金像奖终身成就奖。

  当年,费里尼以画会友,拓展着他的“朋友圈”。在为《马克·奥雷里奥》杂志撰稿期间,他结识了阿尔多·法布里。法布里是费里尼认识和了解罗马的重要向导,二人在罗马街头散步的那些夜晚令费里尼永难忘怀。法布里从未出演费里尼执导的影片,但他的音容笑貌、神情气度、学识谈吐深深刻进费里尼的脑海,“法布里元素”常常成为费里尼电影的神来之笔。

  费里尼一生酷爱画画,他的导演台本布满了信手涂鸦的人物造型和场景勾勒,更多的是一堆堆杂乱无章、莫名其妙的线条,看不出完整的构图。他对世界、对人生、对电影的想象就藏在这些“画本”里,谁也参不透导演的“构思”和“意图”,只有他自己掌握解读“画符”的“密钥”。

  戏梦罗马 

  显而易见,是漫画家费里尼孕育催生了导演费里尼。战时和几个朋友办“滑稽脸画廊”期间,费里尼结识了罗西里尼,由此开启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盛行的时代。1945年,由罗西里尼执导,费里尼任副导演和编剧的战争片《罗马,不设防的城市》横空出世,成为意大利电影史上里程碑式的杰作,这部电影也见证了两位艺术家的默契合作和深厚友谊。

  费里尼对待师友的态度是如此谦恭,他称罗西里尼是“我的导师”,“使我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接触电影。我向他学习把电影理念当作一种旅行、冒险和生活方式”。艺术上的由衷崇拜也令费里尼深陷道德判断的“盲区”,他甚至为罗西里尼在私生活方面令人惊诧的“冒险”行为辩护。当初,罗西里尼对爱人安娜·马尼亚尼不辞而别,半夜与影星英格丽·褒曼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这则名人私奔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简直比电影情节还要离奇。

  在费里尼的梦境中,导演亚历山德罗·布拉赛蒂高坐云端,监督指导着地面的拍摄,有着神一般的权威和待遇。那副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神气,简直就是费里尼的自我写照。我们似乎听到他的内心独白:导演嘛,就该有这般俯视群伦的自信和气派!与坐镇中枢的“云中君”不同,片场外的导演们“隐”于市井,也会有俗世生活恼人的邂逅。一次,费里尼陪英格玛·伯格曼逛罗马,遭大雨洗礼,狼狈万端。天刚晴,这位瑞典同行突然兴奋地大叫,兴致勃勃地与城墙下水洼中畅游的蝌蚪“攀谈”起来,这让东道主欣喜不已:罗马的“角落”里,竟然藏着这么多我们未曾注意的美妙物事!费里尼很难预测下一秒钟、下一个街角会“冒”出什么,他被吊足了胃口,深感“发现”和“发明”罗马真是件妙趣横生的赏心乐事。费里尼把与罗马的“心灵之约”抒写在银幕上,狮子、豹子、北极熊、有着巨型身材的女神或女人,经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的电影和梦境中。在他的潜意识里,这就是罗马——一位善于“变脸”和“隐身”的神巫。

  忆梦画梦 

  费里尼不仅沐浴着“神巫之爱”,也深深受惠于曾经驻足罗马的“奇人”。他因“梦魇”和失眠的困扰,曾经求助于精神分析师恩斯特·伯恩哈德。恩斯特是荣格的学生,他鼓励费里尼画出自己的“梦境”,不放过任何细节,失眠时正好回忆刚刚挣脱的“梦魇”,不断反刍、深描那些“惊喜”和“惊吓”的场景。“忆梦”和“画梦”让费里尼向着“梦”的深水区沉潜泅渡,“梦”亦因艺术家的重构得以接续跳转,层叠连环,活色生香,像春天的花草一样蔓延疯长。

  久而久之,这成了令费里尼十分愉悦的“差事”,他驾驭着“梦”之舟,在罗马的时空秘境中纵浪盘桓。这是艺术的救赎,而非单纯的精神分析带来的疗效,恩斯特深知“患者”的症候和症结,并引导他实现“创造性”的自我解脱。费里尼着迷于人的精神领域产生的种种“幻觉”和“幻象”,试图对它们展开科学的“分析”与艺术的“再现”。他多次与荣格和莉莉安娜餐叙,探讨一些专业问题,莉莉安娜更是费里尼颇为倚重的助手,提供了很多拍电影的“建议和灵感”。虽然他们的密切交往与合作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彼此都在对方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费里尼沉浸在“好奇”和“尚奇”的文化氛围中,保持着持久的“释梦”和“解谜”的冲动,他的电影呈现出“祛魅”和“复魅”循环交织的视觉奇观,“敞开”存在、揭示“真相”是其银幕征程的永恒主题。两部自传片《八部半》《费里尼访谈录》最能体现费里尼电影多元融合、寓意繁复的特点,“能指”和“所指”之间的意义缠绕及其不确定性,建构起一座座“迷宫”,也激发了观众欲罢不能的“解谜”冲动。

  爱的力量 

  同时,费里尼在罗马还收到了命运最珍贵的馈赠——朱丽叶塔的爱情,他们相识于“黑窝棚大街”——一个怪诞有趣的街名,一个注定会上演爱情传奇的地方。比邻而居的美第奇侯爵阁下,在家中的神坛前为他们主持婚礼。从此,每当费里尼做噩梦时,身边的朱丽叶塔都会及时唤醒他,使他不必在惊恐和痛楚的深渊中挣扎太久。朱丽叶塔几乎出演了费里尼执导的所有重要影片,包括第一部爱情片《卖艺春秋》、极负盛名的《大路》《卡比利亚之夜》、爱情奇幻片《朱丽叶与魔鬼》等,是名副其实的“费女郎”。二人在银幕下相爱、互怼,厮守终生,也时不时爆发“两个人的战争”,他们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也是时相抱怨的平凡夫妻。这使他们的电影事业和婚姻生活获得了彼此成就的力量——或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

  费里尼称朱丽叶塔是其“理想的代言人”,“是我的灵感源泉,是我工作中的神来之笔……我认为在与我的关系中,朱丽叶塔用她那小丑的表情神态具象化了一种对纯真的眷恋”。关于艺术,他们有相近的品位和见识,共同奠定了费里尼电影的“专属标签”——“马戏团情结”和“片场的马戏团化”。二人都对“小丑”极为青睐,费里尼对之有深入研究,甚至上升到哲学高度,“我对白脸小丑和彩面小丑的关系尤其感兴趣……彩面小丑是影子,是非理智和幼稚的表现。两个小丑的身影超脱于马戏团的帐幕,甚至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的深处循环往复,相互接纳之时即会出现水火相容的神话”。这两个“小丑”常驻二人心中,他们都知悉“小丑”的“秘密”,所不同者,费里尼“说”得头头是道,而朱丽叶塔“演”得形神兼备。

  费里尼一生的重大使命都是在罗马完成的,这位“伟大的母亲”赋予他艺术的灵感,安抚他躁动的灵魂,当他踏上轮回之路时,耳畔回响着“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快乐歌谣,眼前掠过罗马古老的砖墙,往事历历,情韵悠悠,依依难舍!因为热爱,费里尼倾尽心力和才华圆了他的“罗马梦”,因为留恋,蒂托画出“费里尼在罗马”的轶事与传说。他们以悲悯情怀,反观自我,凝视他者,实现了艺术人生的救赎与升华。

  (本文系2022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齐物论视域下当代中国小说物叙事研究(1978—2022)”(22BZW167)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崔博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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