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0年上的浠水师范,当时全称是湖北省浠水师范学校, 1982年毕业。在我眼里,20世纪80年代的浠水师范,是一个“独异”的存在。
学校地理位置有点偏。一直要走到城北一隅,几乎要出县城了,才能看见校门;而且校门外就是稻田,要走过很长的一段泥沙路才能走进校园。但一走进校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第一次走进学校,就感觉有点特别。进门有一段长长的上坡路,颇有些难走,车子进校园,一定是从右边进,从左边出,刚好绕着办公楼转一圈。走进校园,便觉满眼花丛绿树,一些不高的楼房,几乎全被掩映,这在17岁的我有限的阅历中是不曾见过的。我心想,这学校位置选得真好,既靠近城区,能清晰地听见市声的嘈杂,又难得十分清静。
更好的是,这学校建在凤栖山上。你看,多雅的名字,凤栖山!还真有来历。传说出县城东两里地,有座凤栖山,山下有清泉寺,寺前有洗墨池,说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在此用泉水涮过狼毫。王羲之有没有来不好说,但大文豪苏轼是真来过,这有他的笔记为证。
当时,苏轼眼看回朝廷无望,准备终老黄州,想到浠水(北宋时叫蕲水)置买田地,就结识了浠水名医庞安时,庞医生治好了苏轼的手疾。于是,“与之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受溪水西流的启发,苏轼写下了著名的《浣溪沙》,唱出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豪迈。如果说,苏轼从“乌台诗案”中能走出来,一则得益于那一江流经赤壁矶的水,再一则恐怕就是这颇有些逆性而起的小河流了。而小河流就在凤栖山下。
这都是现而今“掉书袋”的一点感悟,那时候作为一个懵懂少年,哪里懂得这些。只记得走进学校后,找到自己的宿舍,便马上在四周看了看,发现宿舍楼傍着一个小山,山坡下有一个人造的植物园,走近看,是汤佩松题写的“植物园”三个大字,苍劲而古朴,颇有几分磊落之气。汤佩松何许人?后来得知,是浠水竹瓦人,清华大学教授、院士,著名植物学家,中国植物学的奠基人。
让我深为感佩的,还是浠水师范的老师们。在我一生的历程中,总觉得他们是一个别样的存在。他们不讲考试,只研究教学,几乎每位老师都有一套独立的方法。我的班主任宋耐苦老师,听名字就很怪,平时话语也不多,见人说笑时,多半是温和地笑笑,然而却有一种仙风道骨飘然而来。同学张科诚曾说,宋老师几乎不管理班级,但8004班在全校是一个“全王”的存在,几乎在每一个方面都能拔得头筹。我以为,宋老师是无为而治,颇有些道家的做派。
宋老师上课,给我们讲《小石潭记》,讲《醉翁亭记》,一边讲,一边随手画,文章讲完,一幅画便呈现在黑板上。“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依稀可见;“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历历在目。一笔字刚劲有力、斩钉截铁,全然不像他平时的温柔敦厚。我创办凤栖山文学社,宋老师帮我们题写了刊名。有一年元旦,我办了诗歌墙,将同学们写的迎新诗篇贴了整整一面墙,也是宋老师帮忙题写的报头。宋老师真是我的文学启蒙师啊!我后来教师范时,有幸与宋老师成为同事,有感于他的培育与关怀,写了一篇散文《我的先生名耐苦》,以此来表达对宋老师的敬慕。
教数学的周凝敞老师很有意思,上课时谈笑风生,学生未笑他先笑。我听他的课,内容没怎么听进去,主要是欣赏他的风采,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可惜,他只教了我们一个学期,就被选为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后来,我在黄冈教研室做教研员,周老师已经做了黄冈市教委主任。我去拜访过他一次,依稀感觉周老师还是那样和蔼可亲,有风度。
郭浩老师教我们教育学和心理学。特别是心理学,完全洞开了我们的某种蒙昧。听着巴甫洛夫,听着条件反射,我们的心窗被擦亮,世界对我们豁然打开,人类的思想、探索、伟大建树,一一走进我们心里。郭浩老师讲得多细致啊,上课时轻言细语,满面春风,对知识的梳理,对概念的厘定,没有我们听不明白的,没有不爱听的。后来,我专门去黄石拜访过已是黄石教育学院院长的郭浩老师。郭老师接待我时,还是那种师生之谊,轻言细语,满面春风。郭老师身上有一种学者风度,这一点很让我心仪,他的严谨尤其让我着迷。
倪顺芳老师是我的音乐老师,难熬的是她上课时要一个个地练耳视唱,听琴声唱曲谱;高兴的是她教我们唱歌,那嗓音真好听。记得刚入校不久,有一次,我正若无其事地唱着歌,突然看见倪老师从音乐教室走出来。她停下脚步,对我说:“上音乐课时,你来唱给我听听。”后来,倪老师就推荐我参加浠水师范新年晚会,那是我在校第一次登台亮相。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忘词了。台下有高年级同学开始起哄,倪老师微笑着看向我,用眼神鼓励我,我就不那么紧张了,终于想起歌词了,开口唱道,“送战友,踏征程……”声音一起,台下立刻就安静了,我知道是我的歌声征服了他们。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一幕,深感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发现和鼓励,是何等重要。
说到倪顺芳老师,就要说到谭旭文老师。谭老师教体育,他教体育的方法就是做示范。他的示范带有几分音乐性,还有几分舞蹈性。身材高大的他做起示范来,身体竟那样柔软,这实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谭老师话不多,但每次见我都会叫我一声,而且经常不按普通话叫我“he yu”,而是按浠水话叫“he you”,大概整个浠水师范只有谭老师叫我“he you”。谭老师在我入校第一学年的春季,推荐我作为运动员代表,跑上学校田径运动会的主席台发言,估计是看中我既能跳高、短跑,又能带队打篮球,还能写几句“歪诗”吧。
浠水师范的老师就是这样,是他们教我们读书、做人,教我们学会规划自己,教我们打开一扇又一扇窗口。我去过许多老师家里,几乎每位老师都有一个书房,有的是客厅兼书房,有的是卧室兼书房,有的是独立的书房。而且浠水师范的老师无一例外,都讲普通话,课堂上讲,生活中也讲,甚至校医余医生、剃头匠黄师傅、开车的方师傅,也都讲普通话。这在1980年代的县城,实在是太神奇了!
教物理的陈绩老师毕业于北航,在那个年代,在我们那儿见到一个北航毕业的算是奇迹了。陈老师家的书房不大,甚至都说不上是一间书房,但他的书都是专业书,看着那些书,我心里暗暗起敬。陈老师讲物理很有特点,条分缕析,不慌不忙,往往从黑板左上角开始写起,一节课讲完,正好写到右下角。这是一个思维多么缜密、思路多么清晰的老师啊!
朱特雄老师没有教过我,当时他正在做教师口语研究,拎着一台录音机随时准备工作。朱老师到北京参加过中师语文课本的编写,据说就负责口语交际这一块,卓然是这方面的研究专家。在我们还没有毕业时,朱老师就评上了语文特级教师,后来又当上了副校长。朱老师那时候“异想天开”地为全校热爱文学的学生开设了中国古代文学课程,从《诗经》讲起,具体内容不记得了,但记得他讲《氓》,讲《采薇》。朱老师念起唇齿音时,齿音很明显,“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c—h—i”“c—h—i”念得很重,发音绝对标准。朱老师对我从事语文教学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后来经常拿朱老师给学生讲古代文学这件事跟同仁们交流,并告诉自己:一个对语文教学有认知、有探索精神的老师,他一定会自觉地去给学生开设各种课程,开阔学生的读写视野,润泽学生的读写灵魂,而没有什么新课程旧课程之分。
对我文学有启蒙作用的,除了宋耐苦老师,还有夏元明老师。毕业后有幸去过夏老师家,见识过夏老师的书房,藏书丰富,格调高雅,那时夏老师正在对杜甫用功。夏老师没有教过我,也很少跟我说话,但他对我的影响极大。后来,我与夏老师处成亦师亦友的关系,除了因为夏老师性情随和,大概也源于我们俩性情相投又是老乡的关系吧,“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大概就是这样。夏老师冬天喜欢穿一件呢子大衣,围一条长围巾,格子的,头发向后梳起,颇有艺术家的风范。他夏天喜欢拿一把二胡,坐在教室前靠近台阶的地方,引来了颇多倾慕的目光。那时,夏老师刚在天津《散文》上发表了一篇《秧鸡》,对于我们这些文学少年来说,真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散文》在当时是多么高的一个平台啊!
教政治的黄兴南老师家里有书房,书很多,而且很洋派。我去过黄老师家,家里的装修设计很讲究。黄老师每周都去体育馆游泳、打羽毛球,很注意锻炼,平时红光满面,精神十足。这对于我这个几乎未开蒙的野小子来说,无疑是一种“文明的唤醒”。黄老师不是本地人,讲课有口音,然而讲课时激情四射,很有感染力。当时,学校反对学生写“花花草草”,很不幸的是,我恰恰爱写些“花花草草”,而且还鼓动许多同学写。黄老师正好管这事,于是我们就杠上了。
1993年我调进浠水师范时,没想到是黄老师来考核,我几乎无处藏身,心想这次一定完了。待我讲完课,黄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你这小子有才,但可得要好好教书!”说完还拍拍我的肩膀。据说那次考核,黄老师给了我一个很高的分数。我一直记得黄老师,记得他跟我说的要好好教书,我也决心像黄老师那样,做一个宽厚的人。
我有时候想,一个人在成长启蒙的道路上,可能会遇到一些人,经历一些事,甚至会做出荒唐事。我在浠水师范,第一次吃上西红柿,第一次学会新年问候,第一次学会尊重女同学,第一次学会谱曲,第一次办墙报,第一次办文学社,第一次作为运动员代表上台宣誓……可能还有许许多多第一次,时间长了,有些事又还给了时间,但启蒙二字,却是铭心刻骨的。人生中,总有一条水或一座山,告诉你怎样成人,怎样立世,在我这儿就是凤栖山。我之所以成长为一名教师,并且终生以读书、教书、写书为乐,乐此不疲,种子就是在浠水师范时播下的。
回望走过的路,竟发现路标越来越清晰,我要好好记住这些风范。有时间,我还要回浠水师范,去看望我的那些恩师,去看看那些风里雨里与我一起见证成长的树木。虽然它现在已经改名为实验高中了,但在我心里,它还是那个卓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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