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罕:走向封闭的欧洲精神?
2017年11月23日 08:5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11月23日第1337期 作者:李哲罕

  【核心提示】只有在不同文明的相互交融和碰撞中才能实现文明的存续与发展。这种对“中西古今之争”的解决方式正说明了中华文明在内核深处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去处理内部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以及外部世界的冲击。

  10月,一份名为“一个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的《巴黎声明》(以下简称《声明》)引起欧洲内外关注。这份由10位具有明显保守主义倾向的欧洲知识分子联名发表的《声明》,用9种欧洲主要语言声言“欧洲属于我们,我们也属于欧洲”。这将舆论对欧洲一体化前景的争论推进深水区。从《声明》的内容和措辞都不禁让人联想起艾伦·布鲁姆在30年前出版的《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通过观察这10位联名者的知识背景,可以发现列奥·施特劳斯是他们无法回避的底色。正如这些保守主义者们试图使用思想史资源来论证自身观点的正当性一样,在这里,对这份《声明》的批判正是要将其置于思想史背景之下的内在批判。

  拼剪出来的“真正的欧洲”

  《声明》发布的网址颇值得令人玩味——“the true Europe”,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欧洲”呢?首先要看一下这份《声明》中的一些要点。

  这10位知识分子以欧洲人自居,认为欧洲是他们的家园。但是,我们都非常清楚在欧洲这块土地上生活过很多人,历史上的智人驱赶消灭尼安德特人、犹太人的迁徙等事件,都充分说明了所谓的“欧洲人”一直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而且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由此可见,“欧洲是欧洲人生活的地方”这种定义显然成问题,我们只能认为笼统来说“生活在欧洲这个地理范围内的人是欧洲人”。

  如果从文化认同上来说,希腊—罗马和基督教本身就是产生自欧罗巴和亚细亚交汇地区的文明,就算不提及基督教的犹太教根源以及之前罗马的多神体系,基督教世界在历史上也分化为东正教、路德宗、加尔文宗和英国圣公会等各种派别。当然,欧洲精神中也包括反对基督教的人文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等思想。当这份声明在神化和赞扬欧洲精神的古典根源的时候,是否也应该提到现在被这些保守主义者们认为虚伪、无力和道德沦丧的新欧洲,正是与之前那个野蛮愚昧的旧欧洲抗争的产物呢?

  从里斯本到赫尔辛基,从都柏林到布加勒斯特,到底什么是欧洲?从地理、历史、文化、经济或者政治等各种角度,我们可以得出许多不同的回答。一份用捷克语、德语、英语、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等9种语言起草的《声明》从侧面呈现出当下欧洲社会的多元性和复杂性。可以说,对于“什么是欧洲”可以有很多解释的空间,大家在这里都可以各取所需地为自身的观点而任意地裁剪关于欧洲的定义。我们理解的欧洲和欧洲精神是一种“过去现在未来时”之下的,即指将回溯过往和展望将来凝聚于当下。这些保守主义者们在《声明》中所谓的“真正的欧洲”只是一个他们拼剪出来的静态物而已。正如这份《声明》的副标题中所指出的“一个我们可以信靠的欧洲”,这里面的“我们”仅是那些自我狭义设限的欧洲保守主义者们。如果“我们”是指深受以“自由”、“平等”和“博爱”为核心的欧洲精神所滋养的现代人,那么,这些保守主义者们在《声明》中所描绘的那个欧洲,并不是我们可以信靠的。

  保守主义者们的不自信

  作为欧洲历史上“古今之争”大爆发的“德国问题”(所谓“德国问题”,即在产生康德和歌德的国度为何也会产生奥斯维辛)正是现代与前现代思想资源的一次大碰撞。不过自由派和保守派对此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前者认为这是因为当时的德国社会心理不够现代,即太多所谓的德意志怀旧之情;而后者则认为这是因为现代社会使得旧时代的秩序和美德崩溃。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同意施特劳斯及施特劳斯派所认为的,现代社会在相对主义和历史主义的影响之下可能会产生虚无主义,进而会让某些极端思想趁虚而入;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也同意,他们认为现代社会中存在着诸多弊端。但是,我们并不能同意他们试图回到古典去的主张。正如保守主义者会指出那种朝向未来的现代社会的“乌托邦”一般,其实他们对于古代社会的理解也是基于一种虚幻的意识。当欧盟进一步东扩将许多非典型西方国家纳入自身的框架之内的时候,当中东难民潮问题使得许多不适应西方现代社会运作方式和社会氛围的人涌入的时候,欧洲人所做的事情难道是要回到中世纪穿上铠甲骑着马到城堡里去吗?这深刻暴露出保守主义者们对于自身的不自信。

  2016年以来,西方政治领域的关注点集中于西方社会右翼政党的复兴。他们的诸多主张被普遍认为“政治不正确”,特别是在德国,许多右翼政党被视为新纳粹主义。其实右翼政党的复兴只是众声喧哗之一,正如尚未有右翼政党执政一样,《声明》在西方知识界同样没有很大的反响。不过从这些保守主义的复兴之中,可以看出欧洲的衰落。讲求政治现实主义进路的法国政治哲学家雷蒙·阿隆曾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感叹旧欧洲已经衰落,再也不能以“欧洲中心主义”来思考国际政治了。

  阿隆无疑是非常睿智的。最近几十年,在科索沃战争、希腊债务危机、中东难民潮、英国脱欧公投和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等政治事件的冲击之下,欧洲人试图统一起来建立欧洲身份认同以及恢复欧洲昔日荣耀的尝试有宣告破产之虞。欧洲各国必须认识到,因为自身的局限性和外部环境的制约,他们已经无力像之前一样去单方面地作用于世界了,而且他们现在也不可回避地要被这个世界所影响。但正是因为人类是在不同文明的交流中实现自身与他者的,因此这或许也是欧洲各国彻底摆脱他们的局限性,走向开放的契机。欧洲可能再也不能成为世界政治的重心所在。

  从东方寻求教益

  近百年之前,梁启超在目睹满目疮痍的欧洲大陆之后,写下了《欧游心影录》,在其中表达了中华文明必将复兴的坚定信念。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中,我们总是不断遭遇各种外来文明的冲击,也总是伴随着各种激进者、保守者和彷徨失措者。但是,一种指向未来的历史实践说明,只有在不同文明的相互交融和碰撞中才能实现文明的存续与发展。这种对“中西古今之争”的解决方式正说明了中华文明在内核深处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去处理内部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以及外部世界的冲击。从“大同世界”到“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华文明正是在与各种文明的交汇中形成了海纳百川、继往开来的景象。中华文明在这个“多样性的统一”的过程中既实现了自身,同时也实现了他者。

  当代欧洲人应该像他们的启蒙思想先驱一样,从遥远的东方寻求教益。可以说,当年的启蒙思想家们正是从学习中华文明的过程中,知道摆脱宗教束缚的一个世俗社会是何以可能的,进而发展出“自由”、“平等”和“博爱”精神。

  (作者单位: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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