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培楠:《忏悔录》偷梨事件的形而上学意蕴
2017年08月02日 08:0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8月2日第1261期 作者:赵培楠

  【核心提示】奥古斯丁对偷梨事件的反思,为我们勾勒了一个对自我感到极为困惑的自我形象。对恶本身的困惑、对自我失序既迷恋又厌弃的矛盾心态等因素导致奥古斯丁得出“自我成为一片荒原”的结论。

  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记录的偷梨事件其实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他和一群伙伴潜入邻家院子偷梨子。但是梨子本身并不是吸引他们做这件事的主要因素,所以偷盗得手后,他们只是吃了一小部分梨子,其他大部分都扔给猪吃了。奥古斯丁在评论这件事的时候说:“我的恶除了恶本身,没有其他动机。”沃特(Vaught)指出奥古斯丁在解释“为恶而恶”的时候进行了两次努力,一次是伦理限度内的努力,另一次是存在论上的努力。

  所谓伦理限度内的解释指的是,即便对于喀提林这样罪恶的阴谋家来说,他的行为也是有目的和动机的,从而也是可以被解释和理解的。然而,奥古斯丁却发现很难用“动机—行动”的模式解释偷梨事件。因为梨子本身并不是他的目标,为偷而偷的快感才是他的目的。但是这引发了奥古斯丁更大的困惑:一个人怎么会享受偷梨的快乐,享受罪恶的快乐,为恶而恶?即便是嗜血的喀提林也不爱恶行本身。这样就引发了奥古斯丁对“恶”本身的探寻,他采用新柏拉图主义对恶的解释,认为恶不是实体而是善的缺乏。这就是奥古斯丁从存在论的角度探寻“为恶而恶”的努力。

  奥古斯丁虽然从多方面对自己的偷梨事件进行了剖析,但是他并没有给出一个为何会干这件事的确定答案。实际上他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正如他自己所说:“偷盗行为本身是虚无。”对于“虚无”不能说出原因。

  那么“为恶而恶”在哪种意义上是一种“虚无”的行为呢?《忏悔录》的最后四卷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了回答。在那里,奥古斯丁从万物的生成和赋形的角度,延续了关于自我状况的讨论这一主题。实际上,上帝给人赋形就意味着人朝向上帝的皈依。如果人企图摆脱上帝赋予人的形式或者界限,那么人将会趋向于无形的质料状态。而质料本身是上帝从虚无中创造的,趋向于质料状态,意味着趋向于虚无黑暗的深渊。

  人摆脱自身界限的最极端的方式莫过于企图成为上帝,而偷梨事件体现的正是人这种虚妄的努力,人类企图通过模仿上帝而“提升自己对抗上帝”。但人模仿上帝的结果使人成为好奇的、无知的、愚蠢的、懒散的、奢侈的、贪婪的不稳定和易受伤害的存在。人堕落地模仿上帝,将导致自我失序的状态。人真正享受的,也正是这样失序的自我。但是这样的失序又不能让奥古斯丁满足,“我不能在自我的枯竭中安息”,所以人自身充满了矛盾和悖谬。

  奥古斯丁对偷梨事件的反思,为我们勾勒了一个对自我感到极为困惑的自我形象。对恶本身的困惑、对自我失序既迷恋又厌弃的矛盾心态等因素导致奥古斯丁得出“自我成为一片荒原”的结论。虽然奥古斯丁的本意是分析偷梨事件,然而这句话实际上可以看成是奥古斯丁对人的精神荒芜状态的经典概括,因而偷梨事件只不过是奥古斯丁分析自我状态的一个形象化的标本。

  研究者指出偷梨事件实际上是对初人偷吃禁果的隐喻。这意味着在偷梨事件中所揭示的自我形象是对犯下原罪的人类心灵状况的标本化剖析。作为对人类不服从上帝的惩罚,人类的肉体也就不服从灵魂,因而产生了身体与灵魂之间的斗争。

  当肉体不服从灵魂的时候就产生了淫欲。奥古斯丁对淫欲的看法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淫欲是指不受控制的性欲;而在广义上,所有对尘世事物的迷恋都可以称为淫欲。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指出,皈依过程中遇到的主要问题就是难以克服长久以来的淫欲习惯。通过对淫欲习惯的分析,他实际上揭示了蕴含在其中的意志分裂的问题,人在所谓的双重意志中难以自拔。因而奥古斯丁分析淫欲问题,其实是在分析自我心灵状况的大问题。

  人类无法控制灵魂与肉体争端的最极端事件,就是肉体的必然死亡。在奥古斯丁看来,我们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奔向死亡。因此他把尘世的生活定义为死亡的生活或者生活的死亡。通过对死亡作为肉体不受灵魂控制的极端情境的分析,奥古斯丁把尘世生活的过程描述为罪与死的完成。这样,在古典哲学中有其自然基础的尘世生活就被冷冰冰的罪性诊断凝固和冻结。奥古斯丁抽去了古典生活世界的自然基础之后,上帝就成为包括人在内的自然万物的超自然的根基。在原罪的语境中,人类生活本质上表现为赎罪之旅,而不是自然生活的成全。所以生活永远表现为未完成的,待完成的过程,表现为生活在别处的特征,表现为焦虑和期待的无止境的循环往复。最终,死亡作为让人颤抖的命运悲剧经过改头换面之后成为关于救赎的喜剧。

  在这出救赎的喜剧中,尘世生活只是原罪对人的考验和惩罚的战场,在整体上是死亡的完成,因而尘世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寻求到幸福的生活。这意味着,如果人类无法摆脱原罪,那么人类将永远处于自我分裂的状况中。人类在精神深处永远也无法摆脱自我分裂所带来的动荡、不安、焦虑与痛苦。

  作为人的内在界限和尺度的形式是上帝赋予的,这意味着人的整体有序的生活都是被给予的。然而,人因为原罪永远失去了这个礼物,从而使得自我呈现为永无止息的失序状态,自我呈现为谜题和深渊。奥古斯丁把人的这种自我分裂状态解读为原罪的惩罚,从而从形而上学的角度设定了人的这种自我分裂的形象。在这种视角下,幸福生活成为与尘世政治生活根本无关的东西。奥古斯丁通过对自我的深度挖掘而建立的人的形象成为后世思想家共同面对的大问题。

  虽然偷梨事件是发生在奥古斯丁少年时代的看似无足轻重的问题,然而在奥古斯丁对偷梨事件的分析中,涵盖了许多奥古斯丁神学思想的重大主题,因而值得研究者反复思考。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宗教高等研究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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