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燕:方言和普通话接触现象复杂
2017年05月18日 05:5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5月18日第1209期 作者:曹晓燕

  去年,一名广西失恋男子的自拍视频让“蓝瘦”(难受)、“香菇”(想哭)俩词儿蹿红网络。这两个词背后有非常有趣的语言接触现象,它既不是南宁普通话——因为几乎没有一种汉语方言会丢掉送气和不送气音的对立,也不是广西人所谓的“夹壮”——因为大部分壮语方言清楚地区分[n]和[l],这可能是说南宁普通话的人模仿壮族人说汉语的口音,也可能是广西北部的壮族人带有当地汉族人说普通话的口音。这个带方言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反映了方言和普通话接触的现象。

  语言接触显示出语言成分间的强弱对比

  普通话是现代汉民族共同语的俗称,方言和普通话相互依存,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方言区的人学习普通话不用像学外语那样一字一句地学,而是可以参照方言类推地学,这种自发的类推难免使人们在用普通话交际时受到方言的影响,形成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方言对普通话的影响以语音最易被人感知,也最“顽固”,“推普”工作开展半个多世纪以来,能说标准普通话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如果没有特殊需要,学到大致可以交际的程度一般就止步不前,出现“僵化”。过去认为像带有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这种非标准体,是言语层面的东西,带有许多个人因素,没有规律性可言。实际上,不同水平的方言口音普通话显示了从方言到普通话之间逐渐过渡的动态过程,其表现出的语言成分间的强弱对比也表现为一个动态的、连续的集合。在方言与普通话两个语言系统相互碰撞并发生变化的过程中,其中不同成分的强势和弱势之分就显现出来了。

  所谓方言中的强势成分,是方言区人习得普通话时不易放弃的成分;方言中的弱势成分则是容易放弃的成分。过去认为方言和普通话的差异是方言区人学习普通话的难点,现在看来这种观点是不全面的。语言的自然融合是语言结构的互协过程,而变异是由两种语言结构的不平衡引起的。语言之间的差异是语言形式上的,而学习难度则是一种语言心理过程,没有任何心理学依据可以把这两个概念等同起来。学习者实际生成的言语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不止一个心理过程的影响, 方言成分的强弱程度也一定不是由单一因素决定的。

  语音稳定度关系习得普通话难度

  普通话对方言影响的难易与方言区的人说普通话的难易在方向上是一致的。结合方言口音普通话的分析可以看到,方言中某个成分稳定度高,则比较容易渗透到普通话,且不会发生变异,因为它们的音值困难度和音类困难度都很高,不太容易被放弃。这些成分属于方言中的强势成分。相反方言中某个语音的稳定度越小,在习得普通话时就越容易放弃这个音,同样也越容易习得普通话中与之相对应的语音。如方言中很多有文白异读的字现在出现文胜白退的趋势,其文读一般都接近普通话的读音, 而方言中的白读逐渐被放弃,属于方言中的弱势成分且不容易被带进普通话。由此可见,稳定度在一定程度上关系到方言区人放弃方言以及习得普通话的困难程度。

  对比分析假说用“差异=困难”的观点来预测习得第二语言的困难度,这显然过于绝对和简单。差异的存在固然使语言之间发生碰撞产生变异,但语言教学和语言习得的经验告诉我们,差异的大小与习得的难度并不成正比, 有些差异可能会引起学习者的兴趣,使他们更快地掌握新知识,即“新现象效应”,相反,有时差异不大的语言特征反而容易混淆,难度更大。

  语音感知的显著度,即“突现度”,实质是由于语音相似程度差异所引起的听觉上的差异。比如有些音母语和目的语相似度比较高,发音人在说目的语时就会用自己最常用、最熟悉的母语音去代替,自己却浑然不觉。而听者能察觉到差别,根据不同程度的差别,选择接受或不接受。因为人们在判断相似程度时常带有主观性,不同地区的人对于同一组音是否相似的看法可能相距甚远。比如某些方言不分前后鼻音,所以他们说普通话也经常前后鼻音不分, 自己浑然不觉,而北京人肯定没法接受。按理说对于方言不分前后鼻音的人来讲,理论上区分两者的困难度是一致的。但是我们发现很多方言区的人(不分前后鼻音)在习得普通话时,[an]-掌握得最好,-其次,最差的是[in]-,这是因为[an]-主要元音在听感上相似度比较小,差异明显,不容易被混淆。而[in]-的发音在听感上差异比较小,容易混淆。所以尽管这几组音对于某些方言区的人来说不能区别,但混淆程度是不同的。反过来,北京人对[in]--、[an]-不分的容忍度也是不一样的。[n]和[l]对于许多汉语方言区的人来说是明显不同的两个音素,可是也有不少方言区,如闽方言、湘方言、赣方言、西南官话以及江淮一带方言不能区分这一对音。因此,当地人说普通话时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男”、“蓝”不分。湖南平江长寿方言最突出的语音特点是在齐齿呼前[l]和[th]不分,“连=田”,这在其他方言区的人看来有天壤之别,本地人对此却全然不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因此,对于说者而言,相似度跟困难度成正比,越相似越不容易放弃。对于听者而言,却不一定。因为不同语音的相似程度引起的听觉上的差异是不同的,这里面还涉及听者的心理因素、认知能力、语言背景等。

  标记性影响语言成分强弱程度

  语言成分的标记性也会影响语言成分的强弱程度。强势语言不代表其成分都是无标记的,弱势语言也不代表其成分都是特殊的、有标记的。

  为了解释标记性对母语迁移的作用方式,Eckman提出了“标记性差异假说”,以说明标记性差异与语言差异互动并共同决定母语迁移何时发生。标记性差异假说比对比分析假说具有更强的解释力,它不仅解释了二语学习困难或母语迁移将出现的区域,还说明了困难的相对程度;指出了并不是母语与目的语之间的所有差异都会导致困难与迁移,当母语结构有标记而对应的目的语结构无标记时,迁移的可能性很小。

  一般来说,无标记形式比较强势,在语言对抗中不容易放弃或比较容易习得;而有标记形式比较弱势,在语言对抗中容易放弃或不易习得。从语用角度来看,无标记项的使用频率比较高,组合形式又比较简单,符合“经济原则”——常用成分不加标志或采用短小的组合形式,显然是出于经济或省力的考虑。

  能够进入到普通话中的方言成分大都是标记性弱或无标记的强势语言成分。普通话分[n]和[l],比西南官话等对此不分的方言更接近古音,从聚合标准来看,普通话[n]组和[l]组所辖的成员比西南官话中[l]组所辖的成员少,不分[n]和[l]显得更经济。

  也有例外的情况。普通话[an]韵在某些吴语中对应的是单韵母[e],按照组合标准,[an]比[e]多一个发音姿势或语音特征, [an]应该是有标记项,[e]是无标记项。从历时标准来看,带鼻韵尾的[an]更古老,可是[e]却是方言中的弱势成分,几乎不会对普通话产生干扰。

  可见,有无标记并不是决定语言成分强弱程度的充要条件,从语言学角度定义的标记性是一个相对的、模糊的概念,因为某一语言特征的标记性的识别必须以其他语言特征为参照物。其结果很可能是不同的研究人员对同一语言特征的标记程度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判断。针对这一问题,Kellerman提出从认知的角度界定标记性,即参照本族语者对其母语结构标记性的心理直觉,而不是凭借语言学家的语言数据分析来定义标记性概念。因为母语迁移中包含复杂的心理过程,仅仅考察语言本身的特点是不够的,还必须考察学习者对母语形式和功能可以何种方式在目的语中出现做出判断的过程。学习者对母语结构有一种直觉,这种直觉告诉他们一些结构具有潜在的可迁移性,而另一些则不可迁移,对迁移性错误有一定的“先天免疫力”。这一结论与语言学的标记理论相符。人们对典型性判断的认知状态是相对稳定的,但是方言区的人对母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差距或差异的心理认知会随着对普通话经验及水平的增长而变化。

  方言和普通话的接触是最广泛的语言接触形式,虽然目前一个明显事实是强势的普通话向处于弱势的方言输入语言成分,但弱势语言有时也会对强势语言产生影响,使普通话在运用中产生各式各样的变体,形成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至于方言中哪些成分容易被迁移、怎样迁移,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语言差异外,还涉及语言成分的稳定性、标记性等。人们在用普通话交际时会或多或少留下方言的某些痕迹,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就像纷繁复杂的方言一样异彩纷呈。我们判断一个人的来源地,不只从他说的方言,而从他说的普通话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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