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电影以城市为背景,既是城市符码的一种表征,同时也重新形塑了城市空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文化产业和媒介,都市电影是城市美学的理想表达类型,也是观众重新认识城市的最好文本。然而,近年来都市电影却陷入既不叫好又不叫座的困境。与此同时,城市美学也经历了从关注城市规划的理性技术美学到关注城市中主体精神存在的城市文化美学的转变。城市美的实现既是美学理想,也是城市向更高层次生长发展的需求,且城市美学的生命力在于开展多种以城市为本体的美学实践。城市与都市电影二者相映并生的关系决定了都市电影提升内在品质、突破当下困境的关键在于从各方面实现遵循城市美学规律的实践转向。
都市电影的发展困境与品格提升
都市电影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就已出现,而真正意义上的都市电影到90年代才开始登场,这一时期的都市电影佳作频出。随着电影体制的变化和电影的全面市场化,特别是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更是出现了被学界称之为“新都市电影”的电影类型。这是一类以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景观呈现和情感的欲望化表达为主要特征的商业电影,直接造成都市电影发展传统的断裂,口碑急转直下。可以说当下都市电影的萎靡表现正是此前“新都市电影”时期的后遗症,是面临逐渐发生变化的电影市场环境的必然结果。这其中有资本进入的助推导致电影市场非正常发展的原因,但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广受好评与流量电影的备受冷落,足以说明观众审美水平和需求正在提高,市场正在回归理性。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当下都市电影对城市的认识还停留在城市化的初始阶段,对城市的理解建立在脱离真正城市本体的构架之上。经过最近三四十年的城市化发展,中国的城市面貌焕然一新,当下一些都市电影在各方面已与真正的、真实的城市脱节。
一直以来,各个城市往往用纪录片或宣传片来向外界展示自己的形象。随着美学的日常生活化,它已经全面渗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城市美学也因此得到了发展,其“人本”内涵已成为学界的共识。西方以罗纳德·赫伯恩、艾伦·卡尔松、阿诺德·柏林特为代表的美学家将城市美学放入环境美学的范畴中考察,发展出一条迥异于传统美学的以人为主体的“介入美学”。中国学者如刘锋杰、於贤德、刘士林等则试图建构中国的城市美学体系。从传播城市形象到实践城市美学理想的转变,既是定位上的区别,更是作为城市主体的人全程参与的表达。因而,都市电影品格提升的路径在于成为人(观众)与城市联结的媒介,从城市认识、城市意识、城市关怀等方面完成符合城市美学的转向。
从“颜值正义”的景观呈现到城市性格的表达
“颜值正义”是意指当下都市电影中对城市的建筑景观、生活场景、人物的外形一味追求华丽且无叙事意义的展示,在拍摄时,将视觉上的好看、满足作为判断一部电影品格的标准。随着拍摄技术的不断提高,都市电影更乐于使用航拍、大全景来阐释对于都市的理解,而在对生活场景的展示中则多使用近景和特写。在这些电影的镜头中,城市是玻璃幕墙组成的楼群森林、奢华质感充盈的生活环境、时尚前卫的年轻人。但是千篇一律的城市景观展示,使得所有的城市沦为无名化的背景,这正是全球化时代资本试图将所有城市同质化、单一化的企图,也反映了电影创作者对于城市的认识。陈晓云认为,“我们可以从影片的城市空间表达中窥见一个时代关于城市的想象”,电影体现出的对于时间和空间的超越性被隐藏了,所呈现的只有后现代的当下瞬间。
城市不仅有光鲜的外表,它还有自己的性格,即其自身的形象和内涵辨识度。城市是人的主体性得到充分展现的杰作,而人不过是按照“在广袤的宇宙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理想来建设城市,存在成为人类孜孜以求的目标。都市电影应该认识到这一点,电影在创作手法上很容易实现对城市的时间和空间的超越,当找到了城市的历史记忆、未来想象与当下现实的连接点,就是找到了电影中的人物存在的坐标,人物则不会成为历史虚空的存在,也不会脱离观众对于一座城市的具象认知。建筑和场景的选取应是以塑造人物性格和推进叙事为主要原则,空间美学的发展已经证明空间与人物之间的紧密关系,都市电影以城市颜值的取景标准和虚构架构的人物设定,既模糊了城市的独特面貌,又脱离了人物的立体真实感。展示城市独特性格,建构观众与城市关系的熟悉感和亲切感,再将之与自己日常感知到的城市印象重叠起来,一部好的都市电影就此产生。将电影中的人物放入具有记忆感的真实的城市空间,城市性格与人物性格相得益彰,很难说是谁成就了谁,但结果却是完美的。西方的都市电影,如《巴黎,我爱你》《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西雅图夜未眠》等便是这类影片的成功代表。
从都市神话的欲望复写到城市意识的张扬
当下都市电影对城市的想象趋于套路化,城市俨然成为一个生产神话的场域。都市电影中的都市神话主要包括爱情神话和职场神话,在创造中,欲望复写始终是一个基本的法则。欲望复写,正是电影的叙事对人的内心深处的欲望躁动进行没有经过城市意识改造的直接投射,其本质是对成功哲学的膜拜和对消费主义的背书。都市电影沦为为观众造梦的手段,对现实和意义的思考早已被抛掷在外,除了体验一把虚假的幸福和满足,很难留下深刻的观感。究其原因,是观察和认识城市的立场还处在早期城市的阶段,都市神话的欲望复写仅仅将城市高度物质繁荣勾画出的图景极尽欲望之摹写,观众对影片中的城市要么不认同,要么对欲望幻象心向往之,对城市的认识失之片面。这种将城市刻画为神话的再生产场域,在西方早期城市电影中也很普遍,如黑色电影将城市性别化和黑色化,但这已经不足以反映从城市向都市过渡的现状。应该说,这只是现代性的一面,城市现代性积极的一面在于它为所有人提供个人发展和实现人生价值的广阔空间。
城市意识的张扬应该在都市电影中得到体现,即当下的城市美学已经通过城市这一媒介建立现代性的审美价值标准,我们讲“城市更新”,更重要的是更新意识,以城市意识、城市人的立场来看待城市。城市意识的核心即市民生活观念,即完成从以血缘关系建立起的“家族本位”观念到以城市社群生活模式构建的城市规则的转变。将城市的现代文明规则、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公共契约精神贯穿在都市电影故事的发展过程中,并以之为准则来化解故事冲突。都市神话毕竟不是真实的,鼓励进取才是城市意识的张扬。观念的转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都市电影、文学这些城市文化的艺术形式的生存土壤已经发生改变,如果还以之前的陈旧观念来创作作品,显然其品质难以提高。
从空泛伪饰的价值关怀到城市情感的自觉
在更深层次上,都市电影应该培养观众对于城市的情感自觉。所谓情感自觉,是指对城市之美有愉悦、安全、幸福、自由的审美体验,在对城市深刻的认同感和归属感的基础上形成的情感依恋。当下的都市电影在价值导向上呈现为空泛伪饰,缺乏现代城市意识立场上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关怀。建基于“颜值正义”的景观呈现和都市神话的欲望复写之上的当下一些都市电影,显然与现实城市生活完全脱节。从这种意义上说,都市电影应该转向对城市和社会现实的关注,努力触摸到时代发展的脉搏。以往都市电影那种没有呈现现实问题、没有观点思考、没有价值判断,始终试图以想象性的完美结局作为解决城市问题的途径的做法不能称之为真正的都市电影,至少不是成熟意义上的都市电影。
都市电影的主题应该回归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特别是关注城市中努力生存的人,而真正在这方面做出了探索的一类电影却往往被称作“小城镇电影”。实际上,这种责任往往由艺术电影承担起来,而作为大体量的都市电影却少有关注。柏林特认为,发展城市美学“也必须考虑消极或负面的审美价值,通过它,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反思今天的城市美学”。同样,高小康也认为,在城市美学的研究中要“打破乌托邦化的城市想象,注意到城市‘后台’的存在及其意义”,对这些高楼背后的阴影处人群生活空间的关注被他称之为“第三种城市美学”。城市空间不仅是纯粹的物理、地理空间,它也应该是人所诗意地栖居的存在之所。都市电影对平凡大众和边缘群体日常生活的挖掘和呈现,正是要着力于营构一种“场所之爱”(Topophilia,又译为“恋地情结”),体现城市的人文关怀和宽容品格。城市有温度,人民才幸福。人的精神上对于城市的情感联系,主要源于人对城市之美的情感认同,进而形成一种情感的自觉。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