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博:超越质化与量化二元观
——传播学研究方法再思考
2018年05月24日 08:4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5月24日第1457期 作者:徐天博

  方法论之于传播学的意义已是学界的共识。若非凭借系统性的数据搜集和分析,很难想象诸如《人民的选择》和《大众媒介的议程设置功能》这样的著作能够在20世纪颠覆人们对大众媒介的认识,以至于其结论时至今日仍被奉为经典——而这些还仅仅是问卷调查一种研究方法的贡献。从当今学术评价体系来看,经验研究(Empirical Studies)成为SSCI期刊考察论文质量的主要标准,国内的CSSCI期刊也越来越重视收录这一类的文章。“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等术语频繁出现在学术和教学场所。方法论领域的蓬勃发展,无疑是我国学界与世界学术共同体接轨的一种积极表现。

  但是,由于传播学研究方法一定程度的“舶来品”性质和跨学科特点,加之媒介技术发展特别是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给本学科带来的挑战,人们在方法论层面的疑惑和误解也浮出水面,一些并不新颖的问题又被放在新的语境下再起争议。一些学生甚至不清楚定量研究与定性研究的具体区别,一些人想当然地认为多种研究方法结合得出的结论,一定优于单一研究方法得出的结论。其实,无论是在克劳斯·克雷宾多夫(Klaus Krippendorff)、安德斯·汉森(Anders Hansen)和约翰·雷斯威尔(John Creswell)等外国学者的著作里,还是在我国学者如陈向明、卜卫发表的论文中,这些疑惑和争议已经得到解答。今天,面临新的研究环境和实践要求,人们更有必要追根溯源,透过研究方法工具性的表象剖析其背后哲学立场,从而在认识论的层面破除非“质”即“量”的二元思维。

  经验主义的哲学立场与方法论逻辑

  我们必须首先厘清的是“实证主义”与“经验主义”的关系。在口语表达中很多人把“实证主义”等同于“经验主义”,其实不然。从词源上看,实证主义对应的是“positivism”一词,而经验主义对应的则是“empiricism”一词。作为认识论的一种,经验主义认为知识只能来自于人的感官经验。因而,经验主义者重视经验证据特别是实验性证据在建立理论过程中的作用。经验主义哲学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后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进一步发展,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和大卫·休谟(David Hume)促进了现代人对经验主义的认识。在经验主义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客观经验主义与诠释经验主义两种认识世界的路径。客观经验主义认为,研究者在面对研究对象的时候可以“置身事外”,以中立观察者的立场获得经验证据。诠释经验主义强调,研究者作为“人”的自我反思,不相信人可以站在绝对客观中立的立场观察社会。这两种范式的分歧造就了量化研究(即定量研究)和质化研究(即定性研究)的发展。而人们一般所说的实证主义,实质上就是客观经验主义的范畴。

  既然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均来源于经验主义的认识论,两者之间存在辩证统一关系也就不足为奇。实际上,无论是定量研究还是定性研究,都遵循着同一种方法论逻辑——阿德里安·德格鲁特(Adriaan de Groot)的《方法论》一书所揭示的逻辑。德格鲁特认为,任何类型的经验研究均遵循着一种由五个步骤组成的循环系统。这五个步骤依次是:观察、归纳、演绎、测试和评估。第五步既是上一轮研究的终点,又是开启新一轮研究的前奏。以议程设置理论的产生和发展为例阐释这种逻辑:早在李普曼时期,一些新闻从业者就观察到了媒介能够影响公众的讨论话题这一现象,但这一阶段的零星想法还没有形成理论。马克思维尔·麦考姆斯(Maxwell McCombs)和唐纳德·肖(Donald Shaw)以“大众媒介强调的议题与受众认为的焦点议题的优先顺序应当一致”为研究假设,运用问卷调查的方法分析了1968年美国大选中媒介对受众的影响,通过编码归纳出了议程设置理论的初步结论。这些结论经过演绎和检测,推而广之成为人们普遍接受的大众传播理论。随后,学界和业界对早期的议程设置理论不断评估和反思,又进一步推动了20世纪90年代所谓“第二层议程设置”理论的产生。今年是该议程设置理论诞生50周年,议程设置理论再次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可见经验研究的理论成果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事实上,议程设置理论的诞生仅是一例,回顾大卫·莫利(David Morley)的《全国受众》所采用的焦点小组,或是诺曼·费尔克拉夫(Norman Fairclough)建立的批判话语分析,人们不难发现,这些定性研究的方法在操作层面也遵循着相同的逻辑。在数据分析阶段,建立在观察之上的归纳和演绎几乎是所有经验主义研究方法的必由之路。

  研究方法与研究问题的关系

  既然经验主义的方法论遵循着相同的逻辑,为什么不同的研究方法之间有如此巨大的差别?这是因为研究方法主要是操作层面的东西,而宏观意义上的方法论是哲学层面的东西。经验主义的研究以问题或假设为导向,而问题本身的性质是不同的,必须依靠不同的操作方法来解题。在研究的操作过程中,是方法围绕问题而开展,而非问题依附方法而产生。换言之,就是先有了研究问题,才有了对应的研究方法。在著名的麦奎尔矩阵中,传播学大师麦奎尔(McQuail)将矩阵横轴的两端分别设置为“文化主义者”和“唯物论者”,将纵轴的两端分别设置为“媒介中心”和“社会中心”。麦奎尔认为,传播学里的一切问题都可以在这个矩阵的四个象限里找到。从研究者的角度,只有确立了自己的研究问题在矩阵中的立场,才能找到最合适的研究方法。不难理解,在这样一个矩阵里,不存在定量或者定性研究可以霸占任何一整个象限的情况。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之间只有合适与不合适的区别,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

  我们也应该看到,随着大数据等技术的发展,人们越来越相信数据的力量,甚至认为数据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一些人错误地认为定量研究重视数据、定性研究是没有数据的,从而怀疑定性研究的“科学性”。这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怎么看待数据的问题。从经验主义的角度,无论是定性研究还是定量研究都强调数据的重要性。没有数据就没有经验证据,研究也就无从谈起。但是,数据绝不等于数字,数据的重要性也未必用统计数字的形式呈现出来。深度访谈的对话抄录、民族志方法的观察笔记、话语分析中的媒介话语等都是经验研究的数据,也都需要通过归纳或演绎的编码方法进行分析。如果一项研究中没有数据,或者没有经过编码等方式来阐释意义的数据,那么它就不是任何形式的经验主义研究。毕竟,在认识论层面不仅只有经验主义一种立场。

  进一步说,由于研究方法是为研究问题服务的,那么用何种方法和何种形式的数据来说明问题,就完全取决于问题的本质。举例来说,如果想要知道一国的生育率是多少,就必须用到人口普查的方法,这个时候量化的数据就尤为重要。但是,如果想要研究一个少数民族村落的文化形态,想要了解人们内心深层次的动机和理念,民族志的方法就会成为首选,质化的数据更能够说明问题。由于问题性质的不同,如果采用了错误的研究方法,则无论数据多“大”,解释力都很局限。即使在大数据时代,也并非任何问题都可以用大数据解答。

  新时代的方法论走向

  同属经验主义范畴的定量研究方法和定性研究方法在逻辑层面有着相同的渊源,人们不应该再用“华山论剑”的思维去为研究方法一争高低。实际上,传播学方法论作为传播学研究中的一个分支领域,也是随着学科的发展而不断演化的。一些传统的研究方法在新的互联网语境里重获新生,一些全新的数据分析方法也迅速获得学者们的接纳。前者比如虚拟民族志方法对民族志方法的“升级”,后者比如社会网络分析法的建立。另外,任何一种研究方法都存在其局限性。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一些学者对混合研究方法非常重视。他们希望通过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的结合、通过传统研究方法和大数据研究方法的结合,来更完善地回应研究问题。研究者在新时代面临新的研究语境和研究问题,作为工具的研究方法不可避免地需要“升级”。

  但是,人们对这种“升级”的认识需要理性。其一,研究方法的创新和升级仍然是在经验主义的认识论范畴下进行的,经验主义的基本逻辑仍然存在,否则就不可被称为经验主义的研究。其二,研究方法的创新并不意味着传统研究方法的落伍。其三,混合研究方法产生的结论未必优于单一研究方法产生的结论。从微观上说,如果单一研究方法可以解答某个研究问题,则混合研究方法有画蛇添足之嫌;从宏观上说,学科的进步依靠的是整个学术共同体共同推进。一个大的研究问题可能包括多个层面,没必要期望一个人或一个团队用混合方法将之完美解决。

  随着新闻传播学的发展,新的研究方法和传统研究方法的“升级”也会层出不穷——这正是经验主义研究方法的生命力所在。从认识论角度,我们固然要理解定量研究与定性研究的区别,但更应该掌握方法论的核心理念和主要逻辑。这样,才能不受非“质”即“量”的二元观的束缚,更具创造性地在新语境下解决新问题。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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