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的雪泥鸿爪(一)
2021年09月15日 09:5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9月15日总第2252期 作者:柳鸣九/自述 刘玉杰/整理

  民族灾难中的逃亡经历

  在耒阳的三四年,我家生活安定,经济富足,全家过得无忧无虑。但好景不长,日本鬼子节节进犯,长沙失守后,耒阳也岌岌可危,我们全家不得不往桂林避难,这揭开了我们家抗战时期逃难生活的序幕。因为在桂林没住多久,桂林也开始告急,我们全家又往贵阳跑,最终的目的地是重庆。从桂林仓皇逃难一直到重庆,这一段并不太长的路程竟然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在这次“旅途”中,交通困难重重,经常碰到日本飞机轰炸,旅途受阻。滞留于难民营,生活颠簸困难不说,还加上饥饿和疾病。这一段生活,我称之为逃难,实不为过。

  首先从广西桂林到贵州的独山走得就很艰难。虽然我们是坐火车,但所谓坐火车,就是搭乘没有车顶遮盖的货运车,五口之家花不少钱,才在货车上占有了两三个平方米的空间,挤在一团。因为铁路繁忙,货车几乎要给所有的列车让路,走不了一两站,就得在一个小站或一个偏僻的路段停上两天。而铁路又是日本飞机轰炸的重点,几乎每天都碰上空袭,有的时候,火车停在路上,等于是摆在那块儿挨炸,不止一次,附近车厢都有人被炸死。在车上风吹雨淋,日晒夜露,铁打的汉子也得病倒。我父亲得了肠炎,不断拉肚子;我则得了疟疾,寒热交加,颇有活不到独山之势。好不容易走了两三个星期之后,最后总算到了独山。我父亲原来是个胖子,到独山的时候,已经骨瘦如柴;我被疟疾折磨一两个星期后,快到独山时,父亲碰上好运气,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几颗金鸡纳霜,那几片药因为天气热而化成一摊泥,脏兮兮的,但顾不上这些,救命要紧,吃上药,病就好了。

  总以为到独山就到了一个安适的地方,因为离重庆只有一步之遥了。没想到,独山的严峻形势几乎是令人绝望的。在这个小地方,居然已经滞留聚集了好几万难民,都等着往重庆逃,而从独山到重庆的崇山峻岭之间,只有一条崎岖的公路,运输的汽车供不应求,几万难民集中在这个地方,要疏散送走,至少得要一两年。于是,我们全家就住进了难民收容所。收容所的条件极为恶劣,除了上有遮风挡雨的屋顶、下有铺着草垫的地铺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难民们每天挤在一块,绝望地等待着来疏散的车队。我们家在这样的难民收容所待了一两个月。

  后来,我父亲用了不止一根小金条,才使一家人搭上了一辆运货的大卡车,离开了独山。那一辆运货的大卡车也是无棚的,满车的货物堆得高高的,一家五口就挤在高耸的货物堆上。从独山到重庆的公路,都是蜿蜒在崇山峻岭之中,路面也比较狭窄,路的一侧往往就是悬崖,而上坡、下坡、急转弯的险段又到处都是。人坐在货物堆上,摇摇晃晃,时有从不稳的货物堆上掉到车下的危险。更可怕的是,这种车为了“经济效益”要赶时间,有时候还得夜行车。这一段行程,真是叫人提心吊胆,我们只好听天由命。

  最后,我们总算到了重庆。好在重庆我们还有一家亲戚,那就是我姨妈一家,他们早已来到重庆。我们一家五口得到姨妈夫妇的慷慨接待,在他们家住了一段时期。后来,我家在重庆市内找了一个偏僻的斜坡,在那里搭建了一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屋子,以木板为墙,以茅草为棚,算是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抗战时期在重庆

  抗战时期的重庆,各方面的条件都很简陋,生活也比较清苦。自从来到重庆,到抗战胜利后离开重庆,父亲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只靠他名厨师的声誉,偶尔能接几份有钱人的订菜。订酒席的生意甚少,订高级宴席的,一年也只有一两次。我们全家节衣缩食,生计困难。父亲的积蓄相当大一部分都花在了逃难的路上。

  我得肠炎从死亡边缘被抢救过来后,总算开窍了、懂事了,作为家庭的长子,开始有了家庭忧患意识,走出了懵懵懂懂、没心没肺的顽皮状态,告别了很多幼稚无聊的游戏,也不再痴迷什么积攒香烟盒之类的事情。只是家里来了一个新的“小伙伴”后,我的生活中才又有了一些欢乐的童趣。这个“小伙伴”我们称呼它为“小霸王”,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猫。它全身洁白,额头上有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就像老虎的额头上有一个“王”字,脸上一副天真幼稚、调皮捣蛋的神情,偏偏又“老气横秋”长有两撇胡子,喜欢每天围着我们嬉戏玩闹,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到了老年仍然忘不了它,为它写过一篇散文《忆小霸王》,曾被友人笑称为我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在清苦贫困的生活中,我的学习可没耽误。父亲自幼仰慕文化,老悲叹自己大热天在高温的炉火前苦干的命运,他希望三个儿子“一定要读书”。因此,到重庆后,我很快就上了附近的两路口中心小学,一直读到六年级毕业。

  父亲每得到酒席订单的时候,总是靠一己之力,以个体劳动者“家庭作坊”的方式来完成,找不到助手,也没有钱请助手。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偶尔就动用我这个十岁左右的男子汉,如上菜市场买菜料、调味品,或者送个通知,或者跑个小腿。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虽没有成熟到那种“早当家”的地步,但经常帮父亲办小事、跑小腿,多少得到一点历练,倒使我开始不那么幼稚、呆板、无能。如果说后来的我,还比较有点办事能力,有点处理事务的脑子,甚至有点“组织才能”的话,那大概是因为曾经从我父亲如何调配菜料、如何安排复杂的制作工序那里得到过启发。

  (本文摘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大家雅事”丛书之一《柳鸣九——法兰西文学的摆渡人》)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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