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宪:张若虚的月下春江
2018年05月04日 09:1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5月4日第1443期 作者:王立宪

  翻过不少书,都无法知道唐代诗人张若虚确切的生卒年,只知道他是扬州人,曾任兖州兵曹,神龙年间与贺知章等人以吴越文士扬名京都,开元初年又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称“吴中四士”。不知道他的名字张若虚中的“虚”作何讲,猜测不是空虚的意思,而应该是天的意思。天上有月,或者说张若虚的生命里有月,所以他能写出《春江花月夜》这首传世经典也就不足为怪了。

  作为一个扬州人,他一定无数次站在长江边上,甚至可能在江中沐浴过。他一定在夜晚的什么高处,在一轮明月的朗照中望向长江的流水,或者在睡不着的晚上想着一泻千里的江水,那时明月也在窥窗,窥看着他浩茫的心事。想象他写这首诗的情景,在一个春天的夜晚,他凝眉静思,落笔纸上,激情像江水一样流淌。

  可以想见,他完成诗作后的兴奋和满足,可能踱步屋中,情难自抑,也可能推开屋门,再一次漫步长江边上,流下激动的泪水。也许是在扬州之外的什么地方,他以一个游子的身份思念故乡,借写爱人对自己的想念,来表达自己对爱人的想念。于是乎,《春江花月夜》诞生了,这是他感情蕴蓄的结果。不知道当初他对这首诗有着怎样的期许,也许他没有想那么多,也许他只有一首诗完成时的快乐。

  《全唐诗》只选了张若虚两首诗,不知什么原因,难道是他写得少,或者是其他的都已散佚了?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是最早收录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本子。从明代到清代,很多唐诗选本都选了这首诗。

  《春江花月夜》被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称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闻一多赞誉这首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这首诗从诞生到晚清时期,一千多年过去了,张若虚得到了应该得到的最高的评价。一千多年里,奔流的江水淘尽无数风流人物,而他的诗歌在书里,在一代代人的诵读里,一直都在。

  诗人每一首问世的诗都有一种等待,等待着被评价,这首诗已等待得太久。“不知江月待何人”,而这首诗一定是在等待慧眼识珠者——它终于等到了。所谓经典要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这就是不朽。其实,在王闿运和闻一多评价之前,无数读者已将张若虚的这首诗牢记在生命之中。随着对《春江花月夜》研究的深入,它不朽的魅力越来越被人认识到,就像那轮光耀千古的月亮。

  我们回望唐朝的那轮月亮,那是永远与张若虚的名字相连的月亮。那样的高度似乎只有长江才有资格把它映入水波之中,而它也成了长江的心脏。它寄托了人间的相思,又借流水成为悠远的思念。

  那是“共潮生”的明月,张若虚用潮起的心观照江水的潮起与人心的潮起,这是怎样的和谐!一条大江的悠长是情感的悠长,一轮明月的美丽是情感的美丽。无论是“宛转绕芳甸”的江流,还是“皆似霰”的花林月照,都可看出自然的美好和青春的美好,都可看出张若虚视野的开阔和心思的细腻。他的月下春江是美好无限的春江。

  空中一轮孤月,地上无数孤独之人,而恰恰是这轮孤月,慰藉了多少孤独的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的追思太远了,这是没有尽头的追思,这是多么启人心思的追思,从此这个“天问”就不仅仅属于张若虚,还属于所有读到它的人。还是那轮月亮,但一代代人已不同,而相似的是人间的相思。

  这样的表达启迪了李白和苏轼。李白在《把酒问月》中写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苏轼在《水调歌头》中写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江月待何人”,也不知人间有多少人在等待着谁,一个“待”字,该会引发我们多少联想和想象。人间有多少离别,就会有多少等待,这样的等待就像江月的等待,一点点渐趋圆满,是等待中的思想使它圆满的呀!张若虚的月下春江是相思绵绵的春江。

  长江送流水,送走的也是一去不返的时光。人间的一切似乎都在进行当中,比如“青枫浦上”的离别,比如“去悠悠”的白云。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有“今夜扁舟子”,就有思妇相思的“明月楼”。人间的离别总有无奈,相思总是那样长久。与其说那是在楼上徘徊的明月,莫如说那是人间情感的外化。张若虚猜想明月“应照离人妆镜台”,而我想,那思妇肯定是“镜里朱颜瘦”。在那“玉户帘中”,在那“捣衣砧上”,卷拂不去的月光是思妇的思绪。她向月亮望去,想丈夫也该在此时望月吧,她多希望那带着目光的月华能流到丈夫的身上。

  一轮明月牵引的相思是多么动人!从天上的鸿雁到水里的鱼龙,每一丝月光都是牵念,每一道波纹都是思念的象形。今夜月明,而离别带给人的是内心的残缺,这该是怎样的对比。流水本来就是有聚散的,今夜的江水有着离别的低吟,这该是对相别心境怎样的衬托?由月亮和长江融成的春夜就显得那样意味深长。

  花落闲潭,那是美人迟暮的感慨;春半不归,那是离家人的无奈。月下的春江就要流走春天,江上的月亮也在一点点下落。就在海雾藏起斜月的时候,谁的思念变得格外强烈,穿越道路的遥远?“碣石潇湘无限路”,距离无限,思念也无限。“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这里的“不知”是真的不知,而正是这样的表达给我们留下了回味的空间。

  为了等待和盼望自己回家的人,远去的人也该回家,但为了生计和前途,依然有离家的人,依然有不归的无奈,而等待和盼望的人的相思就绵绵不断如春江水。人间的多少离情别绪随着月亮的余晖洒落在江边的树林里。也许有一阵风来,落月也随风摇动起那江边的树,撩起了树无尽的相思,那相思之根在泥土的深处不断地延伸。大地从来都是相思的大地,春江从来都是相思的春江,大地上的人从来都是相思之人。张若虚就这样为一首诗做了结尾,而余韵就像这月下的春江悠长。大地上最善于表达的是春江,它怀抱着月亮,似乎也怀抱着月亮照耀的花林,世界上无数的语言都被融入江水之中,永无尽头。

  比起当年张若虚诗歌表达的“此时相望不相闻”,现在即使相距遥远也可通话,还可视频,“相望”的是人的面庞,而不一定是月亮。我们在感叹时代巨大进步的时候,也感觉少了那种强烈的相思,所以每每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感动就非同一般。

  相比夏天、秋天和冬天月下的长江,张若虚春天月下的长江更多了些美好和思念的味道,那气息芬芳的“芳甸”,那“青枫浦上”的愁绪,那“明月楼”中的相思……一切的一切都以“生长”的方式呈现出来,而他无尽的思绪和非凡的表达决定了这首诗的不朽。

  诗歌开阔的意境和诗人放达的目光,都令我们感动。走进诗里,好像我们也是天上的鸿雁,好像我们也是水底的鱼龙,在诗歌的月光里追思无限。张若虚的月和春江是这首诗的灵魂。

  在诗中,张若虚深深地融进了自己,无论是对宇宙的追思,还是对人生的观照,都可看出诗人的大思索。诗人视野的辽阔源于内心的辽阔,诗人表达的细腻源于内心的细腻,诗人的深情来自他对自然和人生的热爱。

  一千多年过去了,但只要一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会走进那无与伦比的艺术境界,就会想到张若虚的月下春江。他眼中的月下春江是他心中的春江,他心中的月下春江也属于无数读到他这首诗的人心中的春江,分享的意义就像那月光溢出唐代,照耀后世。

  关于《春江花月夜》,还有“孤篇压全唐”之说,可见评价者对这首诗的喜爱程度。当然,可以不同意这种说法,但却无法否认这首诗的永恒价值,就像无法否认张若虚诗中的那轮“孤月”。那是怎样的超越,那是怎样的高度,以普照万物的光芒,唤起人间的真情。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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