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日记写作的文学价值
2020年07月06日 09:1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7月6日第1960期 作者:刘中黎

  在我国,日记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写作样式,实际效用很大,但长期以来未得到充分重视,相关理论研究也较为薄弱。国内现存最早且完好的日记是西汉初年王世奉日记牍(1980年4月江苏邗江胡场五号汉墓出土的木牍片)。此后,历代文人学者均非常重视日记写作,很多人长期坚持书写,有大量作品传世。梳理我国两千余年日记写作传统,深入辨析与之相关的文论观念,可对中国日记文学的特征和审美价值有更清晰的认识。

  追求真实与文艺趣味

  中国文学除了以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为主体的“正统文学”外,还有日记文学。“正统文学”承担了文以载道、吟咏性情、褒贬美刺、寓教于乐的教化功能;日记文学则记录了中国文人极富个性意趣的生命感悟,多用于涵养学识和抒发性灵。二者长期处于一种互补共生的关系,合力推动了中国文学的创新发展。

  多年来,人们对“日记”“日记文学”等概念的认识存在模糊混乱之处。结合我国日记写作史及人们的相关思考论述,可进一步厘清“日记”“日记文学”等概念的内涵及相互关系。所谓日记,不只是日有所记、排日纂录的外在形式,更是“作者用他的资禀经验修养所形成的观点,以自己为中心,记载每日所见所闻”(朱光潜语)。日记文学则是指文学意趣比较浓厚的写实日记,是“正统文学以外的一个宝藏”(郁达夫语)。它不包括假借日记体裁创作的小说等虚构性文学作品,比一般文学作品更天然,更能鲜明表现作者的个性。

  “真中见真”是日记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这不是说日记内容必须绝对真实(从理论上来说,因客观条件、撰者修养和认识水平及利益、立场等因素的限制,事实上很难做到绝对真实,只能相对逼近真实),而是强调日记“记录性写作”的形式和作者的态度性情,后者是更加内在、更具价值的真实。“尽有文艺的趣味”是日记文学另一个重要特征。并不是所有的日记都可称为日记文学,只有那些写得引人入胜、蕴含了丰富文学意趣的写实日记才能被称为日记文学。可见,日记和日记文学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纯正的日记文学是日记的一个分支。

  有学者认为,日记起源于上古时代的“结绳记事”,发展于文字发明后的 “记事备忘”。早期的写作模式是记录性的,侧重实用功能,形态相对简陋粗疏。随着社会的繁荣发展,日记在保持其记录性和实用功能的前提下,逐渐演变为一种极富魅力的文学类型。这种文学类型以个人见闻感受为叙事中心和线索,从个体的认知背景、能力经验和主观立场出发,记录一己小事或与个人相关的国家大事,内容丰富,形式自由,是一种具备多元审美元素的非虚构写作。

  作为私人写作,日记最初只是写给自己看,但在条件成熟后或经过一定的技术处理也可给他人看,所以有必要警惕将日记视为私密写作的倾向。因为一直以来,日记在拓展个体对世界的认识、夯实写作者的学养学识、提升其文学审美修养和言语表达能力等方面,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若单纯从私密化角度来看日记写作,很可能滑向隐私化、庸俗化的逼仄境地。

  兼具实用和审美价值

  中国人大量撰写日记是从唐代开始的。此后,日记撰者众多,数量越来越大,题材领域丰富繁杂,反映的生活面貌也广泛多样。因此,日记在许多人眼中是驳杂繁乱的,故而分类极为困难。立足中国日记写作实际,可按不同标准对其进行分类:按篇幅分,可分为单篇日记和日记巨帙;按内容分,可分为专题日记和复合日记;按功能分,则有行记类日记、军政时事日记和日常生活日记等类别。

  行记类日记是我国古代日记文学的主要代表。这种日记兴盛于唐宋时期,随着人们行役、迁谪、游宦等活动的频繁,此类日记逐渐增多。撰者最初采用“行走—记录”的写作模式,简略记录每天的行程交游,文学性相对薄弱,以唐代李翱的《来南录》为典型代表。至南宋,陆游、范成大改变了早期行记类日记简陋粗疏的特征。陆游在沿长江入蜀赴任过程中,以富有诗意的妙笔对长江两岸风物人情进行栩栩如生的勾勒描绘,写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极具魅力的日记《入蜀记》。《入蜀记》等作品将日记的写作模式由“行走—记录”发展为“描摹—再现”,由此提升了日记的审美价值,使之成为一种更具活力的新型文学体裁。

  在金、元、明、清时期,一批极具文学修养的科学家、外交使节加入日记撰写队伍中,给行记类日记的写作模式又带来新变化。明代徐霞客遍游祖国各地名山大川,在描摹再现沿途山水风光的同时,注重考察其成因,并将之写入日记报告给亲友。晚清时期,许多出使外国的外交使节在其使西日记中不仅细致描绘了他们眼中的西方科技和社会形态,还特别注重探究西方强大的根源,将撰写的日记报告给国内,以满足借鉴和学习的需要。这种新型的“探究—报告”模式,是对“行走—记录”“描摹—再现”等写作模式的继承和超越,不仅展现了日记的文学魅力,更为日记增添了记录实地探险、介绍域外状况等新元素。

  军政时事日记的撰写者多为重要军政时事参与者、决策者或旁观者,这类日记是他们对军政时事之重要节点的个人“在场记忆”。与起居注、时政记、实录和正史相比,它更具私人视角、更为独立,在撰写上也更贴近军政时事现场,是比较严肃权威的“私记”。许多重臣(或幕僚)的军政时事日记虽存在一定局限,但仍具有不可忽视的认识价值、文学价值和史学价值,堪称别有意趣的“史传文学”。

  日常生活日记的写作模式经历了从“流水账”向“杂记”的演进。宋代黄庭坚的《宜州家乘》是日常生活日记的典范之作。这部日记是撰者对自己被贬广西宜州期间日常生活琐事的记录,选材看似客观随性实际却别有深意,遣词用字虽简练却意蕴深远,极为传神地表达了撰者细腻丰富的内心世界,也真切反映了边城宜州复杂微妙的世态人情。

  唐宋以后的撰者除了尝试改进日常生活日记的写作模式外,还注重用日记记录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读书心得和关注、思考的问题,这使日常生活日记向读书札记和学术(艺术、思想)随笔转变。有的撰者以审美的态度看待日常生活,提倡把日记当作一种文学写作训练,注重在日记中记录撰者观察和体验的情理世态之美,这使日常生活日记逐渐向美文和小品文转变。如现代作家郁达夫的《日记九种》是一部记录日常生活的著名日记,它分开读是一则则情辞俱佳的美文和小品文,合起来看却是撰者一段传奇爱情生活的记录。其情节之跌宕起伏、叙事之婉转细腻,比引人入胜的小说还要有趣。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日记文献辑校与中国日记文学理论建构研究”(14XZW026)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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