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子之“情”
2020年03月19日 00:4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3月19日第1889期 作者:钟妍峰 张剑伟

  【核心提示】《老子》通篇虽无一情字,但文字背后却处处是情,“道似无情却有情”。这种“无情之情”,是洞鉴明照人生、救苍生于水火的大情。

  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重情的文化,中国哲学是一种充满情感的哲学。对于“情”的关注和讨论,儒、墨等家经典中有着丰富的内容,而相较于儒、墨等家,道家经典尤其是《老子》,不仅不谈“情”,似乎文字亦显得相当清冷。有人戏言:读《论语》的感觉像春天,而读《老子》的感觉似冬天。不可否认,《老子》五千言不仅通篇没有一个“情” 字,而且文字的冷峻深邃似乎有意在与“情意绵绵”划清界限。然而,如果我们用心阅读《老子》,不难发现,在老子冷若冰霜的文字背后,却处处有“情”,不啻为“冬天里的一把火”。

  明显给人造成老子无情印象的在《老子》文本中有三处。第一处在《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下所引均见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且只注明章数)这里的“不仁”,字面上给人一种不讲仁爱的印象,但老子的本意并非如此。河上公注曰:“圣人爱养万民,不以仁恩,法天地任自然。”王弼注曰:“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从河上、王弼注中可知,此处的“不仁”是指一种超越私情的大爱与大仁。在老子看来,天地任自然,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事物,无为无造;圣人任自然,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个百姓,无为无私。对天地和圣人的仁爱一旦从语词上予以褒义的具体限定,不仅会降低其能量与强度,而且客观上导致对天地、圣人、百姓与万物“任”自然程度的破坏。
 
  第二处在《老子》第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关于其中的“绝仁弃义”,不仅被看作老子“无情”的一个证据,而且还被看作老子反对儒家的一个证明。如果老子真的是拒斥任何仁义,倒可以说老子“无情”,问题是老子并非如此。在《老子》第八章中,老子提出“与善仁”,这里的“善”是形容词,意为“善的仁”而不是其他的“仁”,这与第七十九章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思想是一致的。在目前我们所见到的《老子》最早传本郭店“竹简本”中,没有“绝仁弃义”,只有“绝伪其虑”(有人释虑为诈;“绝伪其诈”在其他传本中被写作“绝仁弃义”,是否为后人妄改,是另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即使老子祖本中确为“绝仁弃义”,结合上下句之间的逻辑,亦不能推出老子弃绝仁义的结论,因为三绝三弃对于促使人们回归于道而言,是“为文不足”的,亦即这样做是不行的。所以,诚如唐代《道德真经传》作者陆希声所言,三绝三弃,“明非老子之所指也”。老子提出统治者应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这对于百姓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仁义。
 
  第三处在《老子》第七十九章:“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从字面上看,“无亲” 亦即无情。但在没有亲疏的情况下,谁遵循天道,天道就帮助谁(善人是有德之人,而德是道的表现,所以总能获得道的帮助),在这个意义上,天道之无亲,实乃“大情”“大亲”。“和大怨”“报怨以德”“执左契,而不责于人”“司契”,谈的都是人间温情,怎么能说老子无情?而“无德司彻”者体现的恰恰是真正的无情,对于这种无情,老子深表厌弃。
 
  《老子》行文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以否定的方式来彰显肯定的内容,以保全事物最本真的原貌,这种语言风格,老子概括为“正言若反”。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盈若冲”“大方无隅”“大白若辱”“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等等;“圣人不仁”“天道无亲”亦体现了这种行文特点。“不仁”之仁、“无亲”之亲,反映的是一种去偏废私的情之本真情态,是一种蕴自然于其中的大亲大仁,这种大亲大仁,不仅是对自私狭隘之仁爱的超越,更是对外在规范所标榜、所设置的仁爱的拒斥。因为只有“不仁”“无亲”,“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百姓才能自然,万物才能自化。这难道不是一种更为深沉和真挚的情感吗?恰如王弼所言:“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有情但“无累于物”,这是情的最高境界,也是情的美学境界。
 
  在笔者看来,老子之论情,在《老子》文本中,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老子的情体现在以“母”称道、以“水”喻道上。
 
  “有名万物之母”(《老子·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二十五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老子·五十二章》),“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二十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六章》)等,无不突出了道的母性特征。道既然具有母性特征,那么,关于母性对待子女的天然之情必然会投射到道的身上。因此,老子就有了如下文字:“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五十一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老子·二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十章》)。这里的“德”“玄德”是道和母亲共同具有的生养之德,亦即一种生养化育之情,这种生养化育之情集中体现在老子的“三宝”上:“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六十七章》)慈,就是爱;俭,是为了爱;不敢为天下先,是为了实现爱。河上公在《道德经评注序》中说:“儒者高仁义,老氏不言仁义而未尝不用仁义;儒者蹈礼法,老氏不言礼法而未尝不用礼法。……慈非仁乎?俭非义乎?不敢为天下先非礼乎?”可见,老子的道以及“三宝”,不仅彰显了道的母亲般的无畏、无私与伟大,更彰显了道的千般仁爱,这也正是“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老子·五十一章》)的深层原因。
 
  在《老子》第八章、第三十二章中,老子曾以“水”喻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上善” 指的就是道,“上善若水”亦即道像水一样,而水善于利益万物而不争名争利,无私奉献而又甘居卑弱,水的品格几乎接近于道。水同时还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包容精神(老子称江海为百谷之王),“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像水一样的道,亦必然具有像水一样的万般柔情。
 
  第二,老子的情体现在浓烈的反战情绪上。
 
  老子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从春秋无义战的残酷现实中生发出强烈的反战情绪。老子视战争为“凶事”,视“甲兵”为 “不祥之器”。“不以兵强天下”(《老子·三十章》)、“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老子·三十一章》)是他对“君人”的忠告。作为一名史官,他熟知战争带来的破坏,“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老子·三十章》),战争开启,“戎马生于郊”(《老子·四十六章》)。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朝不保夕,死伤无数,饿殍遍野。老子不仅对遭受战争之苦的百姓充满了同情,而且还对战争中死伤的将士充满了悲悯,“胜而不美……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老子·三十一章》)。即使打了胜仗,也不能赞美,而应以“丧礼”的语言来加以描绘;对于被自己杀死的无数士兵,应当悼念致哀,虽是战胜的一方,也应以丧礼的方式来处理战后事宜。在老子看来,只有消灭战争,“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往来即战争——引者注),百姓才能“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子·八十章》)。老子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跃然纸上。
  第三,老子的情体现在对百姓的同情和关心上。
 
  老子对百姓的同情和关心主要通过忠告、警告和批判“君人”的方式体现出来。在老子看来,“君人”应“以贱为本”“以下为基”,否则,就“无以贵高将恐蹶”(《老子·三十九章》);“君人”应“以百姓之心为心”(《老子·四十九章》),一切以百姓所想所思为转移,不应有私心私欲、偏心偏爱,平等对待一切百姓;“君人”应笃定、厚重,不为外物所诱惑,“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不能“以身轻天下”(《老子·二十六章》),更不能为一己私欲之满足而不顾天下苍生的死活;“君人”对待百姓,应“言下之”“身后之”,不加重百姓的负担,不伤害百姓的利益,才能出现百姓“天下乐推而不厌”(《老子·六十六章》)的治理效果;“君人”应尊道守道,因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老子·三十七章》)。“君人”如果真的接受老子的忠告,客观上必然带来“民利百倍”(《老子·十九章》)之后果。
 
  对于“君人”的“不道”行为,老子曾发出警告。在老子看来,民不聊生都是由于“君人”的“不道”带来的:“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王弼本缺‘上’字)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老子·七十五章》)“君人”只有轻徭薄赋,杜绝妄为,奉养适度,才能解民之困,达到天下太平。
 
  对于“君人”失道悖德行为带来的社会后果,老子以愤怒的笔调写道:“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老子·五十三章》)一面是天地的荒凉,一面是宫阙的堂皇;一面是面露菜色、无隔夜之粮,一面是肠满脑肥、“财货有余”;一面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面是仗剑天下、耀武逞强。针对这些社会“大盗”,老子直白地发出了怒吼与诅咒:“强梁者不得其死!”(《老子·四十二章》)“不道早已!”(《老子·三十章》)这些文字,彰显了老子之真性情。
 
  综上,《老子》通篇虽无一情字,但文字背后却处处是情,“道似无情却有情”。这种“无情之情”(郭象语),是洞鉴明照人生、救苍生于水火的大情。
 
  (作者单位:广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岭南师范学院法政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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