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炜:科幻文学的真实性原则与诗学特征
2019年04月15日 08:0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4月15日第1673期 作者:宋明炜

  科幻文学自诞生之日起,便与同时期居于主流的写实主义文学关系扑朔迷离。如果说幻想文学(包括童话、奇幻、玄幻、魔幻)植根于超验宗教文学、中世纪传说与北方民族史诗,历经浪漫主义的洗礼,与19世纪初期崛起的写实主义看起来泾渭分明,那么科幻小说的发展则大致与写实主义文学保持平行。

  在文本性上,科幻文学对写实主义不无借鉴:威尔斯本人在两个领域都是大家;美国的许多科幻巨作(如《基地》《沙丘》)都含有强烈的现实政治意义;刘慈欣坦言《三体》叙事模仿的是《战争与和平》;当代中国科幻界有人提出科幻现实主义的说法,以此拉近了科幻与文学的关系。本文认为,科幻文学表现系统的核心在于“奇观”,它超出了写实主义常规表达的范围。而在语法、修辞、叙事、世界观等方面,科幻文学又有着与写实主义不同的诗学特征。

  基于科学话语的真实原则

  科幻小说有自己独特的话语方式。首先,科幻文本中必须有科学话语,即使其中的科学技术是无法证实、异想天开的。科幻文学中的科学话语是一种符合内在逻辑性、在认知上可以证实其真实性的话语。这样一种认知的真实性,提供了从经验获得现实感的替代方式。或者说,这种真实性可能是违反常识,违反直感经验,违反社会认知共同习俗的,但它却在逻辑上成立,借助逻辑、科学原则或拟科学的思维认知来矫正、挑战、颠覆现实观念。

  在科学与技术的话语层面上,科幻文学是一种“增强现实”的文本,因为具有较强的预见性,甚至可被称作“超级写实主义”或“未来写实主义”。科幻文学让读者看到现实中看不见的事物。由于历史位置、社会制约、感官、空间、时间、物理规律、思维意识等方面的限制,普通读者在现实中视而不见的那些景观,无论是物理的、生命的、社会的、人生的,科幻文学借用科学(或模拟科学)的方式将其呈现出来。现代读者对于科幻文学的通常态度,可以借助19世纪法国小说家凡尔纳的作品来说明。读者对于凡尔纳小说中描写的热气球、潜水艇、登月舱等新奇事物极为信服,似乎科幻是现实的预言,因为几十年前科幻文学中想象的技术进步,在今天大多变成了现实。这样的态度,随着历史的发展也延伸到20世纪科幻小说家的创作中,例如阿西莫夫描写的机器人、克拉克设计的太空梭、吉布森笔下的赛博空间、克莱顿构想的克隆恐龙技术、库布里克遗作里的人工智能,等等。

  因为需要以科学话语为基础,因袭科幻文学文本必须有符合科学原理和认知逻辑的“真实性”。这个“真实性”不一定在现实层面成立,比如即便有潜水艇,大多数读者也没有在海底旅行的现实经验,更不用说看到复活的恐龙、乘坐太空梭航行到木星。科幻文学的“真实性”其实也不必要求其有预见性,比如亚瑟·克拉克小说中于1968年所设想的“2001太空漫游”迄今都没有发生。科幻文学的“真实性”之所以成立,主要在于其是依照科学与逻辑构建的文本世界,需要有认知的完整与合乎逻辑的呈现,在于其对技术进步、科学原理、知识系统的信念。这种信念与文学写实主义传统,同是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的产物,只是各有不同的表现体系。

  普通读者对于科幻的另一种态度,认为科幻是一切现实世界之外的事物,科幻写作跟写实主义没有关系。这类文学读者往往习惯于阅读19世纪以来建立的写实主义文学,以及在这个传统延长线上的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他们对于科幻的排斥,可能首先是一种高眉对低眉的傲慢与偏见。科幻描写的幻想世界被认为与社会问题距离太遥远,难以让读者与自己的现实感联系起来。于是,无论《火星公主》有多像西部拓荒,《基地》系列有多少二战阴影,《沙丘》系列与石油政治之间有多少关联,科幻文学都被当作一种无关紧要的幻想,甚至不被纳入文学领域。

  提供另类认知的现代启示

  但就读者对科幻文学的拒绝而言,有一个重要的例外,即科幻与乌托邦之间的关系。北美学术界对于科幻小说的研究开始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最初关注科幻小说的几乎都是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如詹明信、苏恩文等。他们参与创办《科幻研究》杂志,创建了科幻文学研究学科。詹明信主要感兴趣的是如何在当代科幻文学中看到乌托邦冲动,以及这种冲动的丧失与晚期资本主义文化的关系。苏恩文认为科幻文学与乌托邦文学一脉相承,他把科幻文学的核心定义为“认知上的陌生化”。也正因为此,无论是乌托邦,还是恶托邦,本质上都是通过文学创作为现实提供一种有差异的另类认知,都是具有启发性的新思路。

  乌托邦和恶托邦显然把科幻文学与一些重大话题联系起来,如人类进步、国际政治、世界未来等。二战之后在英美世界流行的科幻小说几乎都隐没在恶托邦的影子之下,冷战时代预见的世界末日之战是其中最重要的主题,例如外星人入侵、猿猴文明崛起、生化危机、天网打击等,科幻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现代世界的启示录。

  就主题而言,科幻文学可以被分为乌托邦、恶托邦、环境危机、生物政治、赛博朋克、蒸汽朋克、后人类等多种类型。这些主题,被不同理论流派认同,如后殖民主义选择对蒸汽朋克背后帝国征服世界进行反书写,而由多条线索交叉生成的后人类理论,正在给21世纪的科幻文学作出新的文本定义。由于当代理论的积极介入,科幻文学的意义也随之扩展,逐渐成为重审文学历史的特殊介入点。

  颠覆现实感受的诗学隐喻

  长期以来,西方文学批评家都在努力建构科幻文学的“史前史”,探索科幻文学出现以前,其主题与话语是否已经出现在一些经典作品中。比如有人提出,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弗兰肯斯坦》某种程度上直接受到《失乐园》与《浮士德》的相关影响。事实上,在现代中国文学中也存在一个秘密的科幻线索。

  如果我们把曾经热衷于译介科学小说的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当作科幻小说来读,就可以看到《狂人日记》的文本性恰恰凸显了科幻的诗学特征——它建构的是颠覆所谓正常现实感受、让人从生理到思维都感到异常的一种真实性,即当时中国的真相是“吃人”。这石破天惊的启示在当时违反常识与社会共同习俗,小说要传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意识,要求读者通过白话接受字面上的真实性。此外,《狂人日记》其实给予读者两个选择,要么接受文言序言的解释,相信狂人的白话是无意义的疯话;要么认同狂人,变成和狂人一样的革命者,做出这个选择必须要用逻辑认知替代现实思维,也就是说,即便狂人的强烈诉说具有压倒性特征,但读者假如没有在逻辑认知上自觉否定既成现实感受,也很难与其同声相应。吴虞等学者的解说,迅速将《狂人日记》的颠覆性力量归结到文化批评上,也在此基础上产生了《狂人日记》代表中国现代批判写实文学起点的说法。但是《狂人日记》文本上无法模仿的颠覆力量自此成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另类起源,而鲁迅一年之后写作的《孔乙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写实文学的模范文本。当然,本文提出《狂人日记》的例子,无意说《狂人日记》就是科幻小说,虽然《狂人日记》曾被各路批评家当作病理小说、精神分析小说、神经官能症小说来研究。

  科幻文学不需要为写实主义文学作注脚。在科幻小说的话语体系中,真实不等于现实。现实感取决于人们与内部世界或外部世界的关系。真实性则首先在语义的层面成立。德兰尼在作品中写“她的世界爆炸了”,这句话在科幻小说中指主人公的世界真的爆炸了,而在写实文学中则习惯被理解为一种比喻,指人物在主观与客观经验中的感受。勒古恩在作品中写到“他被风景吸引住了”,这句话在写实文学中一般用来描绘主人公的现实经验,而科幻文学中的“风景”却可能是会吞噬人的怪物。同理,狂人所说的“吃人”,很大程度上是被作为一种文化比喻来扩大其震撼性。

  以上这些例子说明,科幻小说在诗学意义上,具有建立在真实性基础上的语义、修辞和文本性。科幻小说经历过姓“科”还是姓“幻”的争论,但科幻文学可能终究还是姓“文”,因为科幻文学的文本性建立在科学话语、认知另类的真实性以及整个新奇世界的架构之上。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科幻文学具备独特的诗学特征,与写实主义文学有所区别,但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科幻诗学指向看不见的真实,也指向不存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一定与此时此刻密切相关。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中国科幻小说转型研究”(BZW026)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美国卫斯理学院东亚语言文化系)

责任编辑:刘远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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