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锡圭先生在《出土文献与古典学重建》一文(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出土文献与古典学重建论集》,中西书局2018年版)中指出,“我国学术界使用‘古典学’这个词,是借鉴了西方学术界的‘古典研究’的。古典研究指对于作为西方文明源头的古希腊、罗马文明的研究。古典研究以古希腊语、古拉丁语的研究和希腊、罗马时代典籍的整理、研究为基础,涵盖了对希腊、罗马时代各个方面,诸如哲学、文学、艺术、科技、历史等的研究”,并且认为,“中国的‘古典学’,应该指对于作为中华文明源头的先秦典籍……的整理和研究。我们的古典学的涵盖面不必如古典研究那样广”。其实,在西方学术界,对“古希腊语、古拉丁语的研究和希腊、罗马时代典籍的整理、研究”为“文献学”(philologia),而研究“希腊、罗马时代各个方面”则为“古典学”(classics,或“古典研究”),时间上经历了由“文献学”而“古典学”的发展。
“古典”的语义学解释
语言学上言之,“philologia”系由“philos”与“logos”复合而成,“philos”意指“爱或被爱”,“logos”一词则义项繁复,可为“字词”,也可为“知识、理性”,等等。在柏拉图等古典著作家的笔下,“所钟爱者”虽无确切指向,但与“有关文字的学问”或“对字词的钟爱”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关联,其内涵堪比中文语境的“考据学”。在西方历史上,第一个自诩为“philologos”的是曾任埃及亚历山大城图书馆馆长的埃拉托斯塞奈斯,“谓其博学多能”。在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城作为希腊世界的文化中心,该地的图书馆所藏抄本达50余万卷。驻馆学者主要从事抄本的收集与整理工作,他们不仅发明了校勘符号,而且对易出歧义的字词采用特殊符号区分轻重音或长短音。另外,卡里马库斯根据亚里士多德当年在吕克昂学园的做法对馆藏抄本进行了编目,其中包括未及收藏的抄本大题。可以说,亚历山大城驻馆学者的文献整理工作开启了古典文献学的先河,史称“亚历山大城学派”。
在西方语文中,所谓“古典的”系源自拉丁语“classicus”——娩出于形容词“classis”(另作“clasis”)——初与罗马社会的五个等级划分相关,也可指公民中“第一等级的”,后用于修饰“一流的作家”,至6世纪始具名词词性。中世纪拉丁语和近代早期双语词典对“classicus”或“classis”的解释基本上保留了古义,在英语中与之相对应的是“classical”或“classic”,而“classics”的名词复数形式系指希腊、拉丁文学作品,在19世纪晚期另作“古典学”解,但皆措意其“显学”地位。“classics”的这一指向系受德国古典学术传统的影响,其含义近乎沃尔夫(Friedrich August Wolf)所创术语“Altertumswissenschaft”(该词系由“Altertum”[古代或古人]与“Wissenschaft”[科学或系统学问]复合而成)。
确立古典学学科体系
在德国,旨在重新发现古代的新人文主义思潮约兴起于18世纪中期。其时,德国学界逐渐摆脱了法国文化的影响,陆续出现了温克尔曼、莱辛、赫尔德、维兰德、海涅、歌德、席勒、沃尔夫以及洪堡等代表人物。作为大学教授,海涅首次把新人文主义理想付诸教学实践。继J.M.格斯纳之后,他在哥廷根大学接续主持文献讨论班(Seminarium Philologicum),通过文本解读与论文讨论的形式从事以古希腊研究为主的教学工作。
作为海涅的门生,自幼研习古希腊语、古拉丁语的沃尔夫于1777年在哥廷根大学成功注册为“文献学学生”(studiosus philologiae),此举在西方古典学界被视作现代文献学(Neuere Philologie)创立的开端,因为当时的大学还未设这样一种学科门类。在伊尔菲尔德中学任教期间,沃尔夫完成了柏拉图《宴饮篇》的校订及注释,目的是唤起青年学子对柏拉图研究的兴趣。在哈勒大学任教期间,他始创文献学系。在其后的23年间,沃尔夫完成了赫西俄德《神谱》、荷马史诗等古典文献的校订及评注。除此之外,为培养希腊语和拉丁语教师、开拓古典学的研究视野,沃尔夫在校期间多次讲授“古代研究中的诸学科与方法”( und Methodologie der Studien des Alterthums)课程,后将所授内容以《古典学的概念、范围、宗旨与意义述要》(Darstellung der Altertumswissenschaft nach Begriff, Umfang und Zweck)为题发表。在这篇概论中,沃尔夫把希腊语与拉丁语文法、诗韵学、文献阐释学、校雠学、历史学、神话学、考古学、艺术史、宗教学、建筑学、钱币学、铭文学以及希腊与拉丁文献学研究史等诸多已知学科均囊括在古典学的研究范畴。从沃尔夫所举数端可以看出,他所倡导的古典学涵盖了与希腊、罗马相关的全部领域。在沃尔夫之前,法国学者斯卡利杰(Joseph J. Scaliger)既已提出了“将研究古代世界的学术作为一门无所不包的学科”的观念,并被温克尔曼运用到《古代艺术史》一书中。这种观念经温克尔曼也直接影响到沃尔夫,但他最终以“Altertumswissenschaft”之名目首次确立了古典学的学科体系,并使其成为现代人文学科中的一个重要分支。
伯克与赫尔曼之争
迨至19世纪初期,德国学界就古典文献学的本质及研究路径的讨论更为深入,史称“伯克与赫尔曼之争”,即伯克(A. Boeckh)所代表的“Sachphilologie”一派与赫尔曼(G. Hermann)所代表的“Wortphilologie”一派的论辩。语言学上言之,以“Philologie”为基本词的“Sachphilologie”与“Wortphilologie”均涉及文献学。“Sachphilologie”中的“Sach-”为“除文字外的其他方面”之意。伯克认为,古典语言是工具,而对希腊、罗马文明的认识应结合其他研究领域,亦即“诸多已知学科”或“希腊、罗马时代各个方面”,事实上也就是沃尔夫所称的“Altertumswissenschaft”。伯克延续了沃尔夫的创见,在其《古典学诸学科与方法总论》( und Methodologie der philologischen Wissenschaften)一书中,他以“Wissenschaften”的复数形式表明古典学科的诸多分支。伯克认为,古希腊语中“”用于修饰“”时,所指包括“青年从人类关切的角度应习得的全部内容”(莱比锡:《古典学诸学科与方法总论》,托伊布纳出版社1886年版),而将古人的全部智慧作为古典学的研究对象,这也正是伯克所称的“Encyklop?覿die”。在该书中,伯克以古希腊—罗马民族特征、公共与个人生活、宗教与艺术、文化与智识为大类,下举古典学的各个具体分支,各章附以研究方法的补充说明,强调在研究中应遵循从“特殊”到“一般”的原则,围绕研究对象应尽可能进行深入、翔实的研究。与沃尔夫的古典学体系相比,伯克所论更加系统、周详。除引证外,他本人虽鲜用“Altertumswissenschaft”一词,但从研究路径上看,伯克构建的学科体系显然基于沃尔夫“将古代世界视为整体”的观念。
然而,赫尔曼所代表的“Wortphilologie”一派几乎不屑于伯克对古典学科的构想及其具体研究。“Wortphilologie”中的“Wort”一词意为“字词”或“语言”,合而观之与古希腊语中的“philologia”的含义相若。赫尔曼指出,脱离古典语言,对古代社会的认识有如空中楼阁。因此,针对伯克《希腊铭文集》中摹本的讹误或文法上的理解失当,赫尔曼多有批判。他认为,对希腊、罗马文明的认识应措意古典文献本身的整理与研究,这一方法的旨趣并未背离沃尔夫所创建的“现代文献学”;他对希腊史诗,尤其在对六步格诗发展史的具体研究中,同样运用了与沃尔夫相似的历史研究法。概言之,这一时期古典学界看似分立的两派,其实均以对古希腊、罗马文明的认知为最终目的,前者力求全面,后者注重精准。
“伯克与赫尔曼之争”除了个人恩怨外,他们接续论证的不过是文献学与古典学不同的研究范式。如果说“我们的古典学的涵盖面不必如古典研究那样广”,倒也契合赫尔曼一派的观点。
(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中国世界古代中世纪史研究会副会长、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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