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美学:回归感性认识的科学
2019年11月22日 08:2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11月22日第1821期 作者:王晓华

  自1999年获得正式命名起,身体美学已走过20年,但其理论建构仍呈方兴未艾之势。进入21世纪以后,它更是超越西方话语的边界,扩展为世界性的话语实践。回顾已经生成的理论踪迹,可以发现其中的主要动因是身体的返魅。从诞生之日起,身体美学所聚焦的不是身体的外形、尺寸、重量、镜头感,而是身体久被遮蔽的主体身份。这一转变推动了身体返魅的进程,引导美学回到其来处。

  确立身体的审美主体地位

  当鲍姆嘉腾于18世纪中叶撰写《美学》一书时,他将自己所设想的新兴学科命名为“感性认识的科学”。此刻,身体的地位问题已凸显出来:没有身体,何来感性?又谈什么感性学?正是由于洞悉了这个秘密,当代著名思想家伊格尔顿才将美学归结为“身体的话语”。

  然而,鲍姆嘉腾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上述逻辑。他试图建立感性学,却没有明确将身体纳入其理论图式之中。在身体美学倡导者舒斯特曼看来,这暴露了一种“令人震惊的缺席”,无异于自我否定。由于这种悖谬,一门新兴学科处于暧昧状态,难以形成自洽的话语谱系。当鲍姆嘉腾阐释审美的法则时,一种根基上的不稳固性已经无法遮掩。尽管他言之凿凿,却时常暴露出立论上的牵强之处。事实上,如果不触及感性认识的归属问题,那么,相应的言说就难以超越假说层面。

  以上是舒斯特曼批评鲍姆嘉腾时的言外之意。他创立身体美学的深层动机是克服上述欠缺。在他提出的研究纲领中,身体既是“感觉—审美的中心”,又能进行“创造性的自我塑形”。虽然他强调自己给出的定义是“临时性的”,却大胆肯定了身体的意义:身体不仅是审美的客体,是被观看、规训、塑造的对象,而且是扮演着久被忽略的主体性角色。在言说身体的主动性时,他总是毫不吝惜赞美之辞。中心、创造性、活力等词汇先后与身体范畴建立连接,凸显了后者的地位:正因为身体总是在进行自我塑造,审美观照才可能发生。虽然舒斯特曼本人并未完全敞开上述逻辑,但他已有的表述已展示出一种理论上的雄心:不仅仅从客体的角度聚焦身体,而且推动美学研究回归身体学。由于这种明晰的言说,感性学的归属问题已经不言而喻,身体的返魅进程达到了一个高潮。

  重估知觉和感觉领域

  在为身体美学下定义的过程中,舒斯特曼强调自己所给出的仅仅是“临时性”的表述。这是一种谨慎的修辞学实践,折射出身体美学的微妙处境。事实上,这种境遇具有复杂的历史背景。

  回顾知识生成的历史,我们会发现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对于身体返魅的言说总是牵连出一个祛魅的故事,相反亦然。从“万物有灵论”流行开始,身体就已经面临被贬抑的命运,遮蔽身体的逻辑已初露端倪。到了哲学诞生的时代,哲学家纷纷把人归结为相对独立的精神存在,身体则被放逐到主流话语的边缘。到了鲍姆嘉腾创立感性学的18世纪,贬抑身体的话语依然占据主流地位。由于顾及人们对感性和身体的负面看法,他在谈论美学时出言谨慎,表现出犹疑之态:既想建立感性认识的科学,又将之归结为“低级认识论”。如果把他的措辞与舒斯特曼的谨慎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微妙之处。

  一旦对身体的贬抑越界,互补性话语就会出现。譬如,孟子对“心之官”的彰显对应着墨家重视“闻之见之”的立场。再如,当柏拉图说出了贬抑身体的话语之后,亚里士多德随后强调“感觉并非可有可无”。正是由于这种张力,对身体的祛魅反过来激发出使之返魅的力量。

  相信“万物有灵论”的人们不能完全忽略身体的感性外观、重量、活力,有关精神的言说还必须参照身体叙事。哲学诞生以后,哲学家依然不能否认身体具有感觉—运动能力这个事实,古汉语中的“身”和古希腊语中的soma(身体)都曾意指自我。现代性开启之后,迅速发展的解剖学、生物学、生理学都揭示出身体的能动性。身体的祛魅与返魅总是结对出现,形成相互博弈的话语谱系。到了鲍姆嘉腾创立美学的时代,跷跷板已经向身体一边倾斜。人们解剖、观察、实验,并未发现传说的灵魂实体。于是,一个巨大的理论诱惑出现了:人可能就是身体。只要证明身体是自我控制的体系,这个命题就可能成立。通过对血液循环、神经系统、行动能力的言说,包括拉美特利、伏尔泰、狄德罗在内的哲学家逐渐勾勒出自我控制的身体意象:用脚走路,用胃消化,用全身感觉,用脑思想。正是在身体返魅的过程中,全部知觉和感觉的领域获得了重估,作为一个学科的美学诞生了。

  进入20世纪以后,身体返魅的进程开始加速。胡塞尔、梅洛-庞蒂、伊格尔顿等人发现身体是一个奇妙的交汇处:被显现的客体就是显现的主体。在这里,主体和客体的二分法消失了。身体既成为自己的对象,又从自己的面容、躯干、四肢上看见了主体的形貌。当这种自我反射获得了理论表述,身体美学应运而生。身体美学既是身体返魅进程的成果,又将之推向一个高潮。

  发展新型的间性美学

  在提出身体美学定义之后,舒斯特曼随即将之归属为“自我知识”。身体不是处于自我之外的附属物,不是“我”可以与之拉开距离的对象,相反,它就是人们所说的“自我”。此刻,有关人的知识发生了根本性位移,关键词已经从灵魂转变为身体。与此同时,身体的返魅进程已经越过了美学的场域,进入更广阔的文化空间。

  身体美学首先强调的不是身体的外观之美,而是其主体身份。主体是自我奠基的存在,他/她的外观之美不仅仅是遗传的结果,更是日常实践的产物。通过艺术创造,人可以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改变自己的姿态和形貌。提升改变的力量源于身体,展示了身体自我关怀的意志。在言说上述事实时,美学完成了两个层面的回归:其一,从学理层面上讲,它业已由感性学升格为身体学,可以成形为自洽的理论话语;其二,在实践维度,静观的审美直观被还原到生活实践之中,自我塑造开始成为更重要的使命。就此而言,身体美学已经不仅仅是当初所规划的“子学科”,而是复兴了美学、艺术、生活“最深刻的根源”(舒斯特曼语)。换句话说,它很可能就是返本归根后的美学本身。对于中国学者来说,这种可能性尤其激动人心。通过揭示身体与实践、生活世界、艺术创造的原初关系,中国学者正在推动美学的全面回归和升格。尽管相关尝试仍然在进行中,但广阔的理论前景已经清晰可见。

  恰如海德格尔所言,出发点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由于身体的返魅,美学回到了自己的主体和现实基地(生活世界)。这既是向起源的复归,又意味着向未来的涌现。随着美学成形为自洽的话语,它可以更从容地应对未来的挑战。譬如,在人工智能时代,有关虚拟身体、AI、赛博空间的言说日益兴起,有学者甚至开始想象虚拟身体如何游荡于网络世界……尽管世界图景或许会变幻莫测,生活场域的基本成员依然是人类身体、其他有机体、人造物(如可能出现的智能机器),因此解决之道在于建立一种新型的间性美学;在充分敞开身体之魅的同时珍视其他有机体和人造物,这可能是我们所做出的最好选择。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主体论美学视野中的西方身体艺术研究”(17BZW067)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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