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诚:心理治疗手记——从产后抑郁说起
2017年06月23日 08:0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6月23日第1233期 作者:郑诚

  我从事心理治疗这些日子,深知生活本身比小说还要复杂。来访者怀揣一本难念的经,一面讲述,一面以情绪情感做注解,时而哭泣,时而激动,时而又沉默不语。小小一方治疗室里,总有喜怒哀乐反复上演。

  自去年开始,有一类问题较为突出:产后抑郁。其实它由来已久,只是如今二孩政策放开,格外引人关注。虽说看起来这种情况以女性来访者居多,所倾诉的也多半是自己和孩子的事情,其背后却隐约立着一位先生,再定睛一瞧,先生后面还跟着两个家庭。所以说,两人会谈,至少有八人在场。

  近几年的流行病学资料显示,我国报道的产后抑郁(PPD)患病率为1.1%—52.1%,平均为14.7%,与目前国际上公认的PPD10%—15%的患病率基本一致。也就是说,每一百位新手妈妈当中,可能就有十来位存在抑郁的情绪,严重的甚至会有消极的念头。当然现在公众对“产后抑郁”这个名词并不陌生,有不少文章开始探讨其原因,概括起来,主要包括产妇性格问题、婆媳/夫妻关系不和、重男轻女思想作祟、孕期与产后地位的落差以及环境因素等。但还有一些较少讨论的领域,我们可以借下面这个案例来一探究竟。

  “我看着闹了一个钟头的儿子,有时真想……你是不知道,我无论用多温柔的语气,他都不管不顾!”“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可怜,这么弱小一个生命,如果没有我的保护,说没就没了。”“那天我抱着他在河边散步,又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我是绝对不敢跟家人讲的,他们恐怕会觉得我疯了。”这些话都出自一位面容消瘦的母亲。她屡次欲言又止,面露难色。“你一定不会告诉我先生的,对吗?他在门外不会听到吧?”我告诉她初次访谈时所签的保密协议决不是一纸空文,治疗室的隔音效果也不错。但她有所不知,那些她欲言又止的内容,其实不少产后的妈妈都想过,甚至付诸实施过;而这可怕的念头并不是人们口中的“疯了”,它可以从心理学层面得到解释。她叹了口气,“可是,虎毒还不食子呢,我是不是特别不称职?”

  要回答这位妈妈的问题,至少得看到两个方面。简言之,即母亲的恨与愧疚、孩子的攻击。

  一方面,母亲内心出现了想要伤害孩子的愿望,这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应当出现。但英国精神分析学家温尼科特认为,母亲是有可能对孩子产生憎恨感的,而且那些导致母亲憎恨孩子的情境也会引发母亲的挫败、恼怒和怨恨等感受,进而对孩子产生愧疚。比如,尚在产褥期的母亲身体比较虚弱,激素水平也不太稳定,家里热热闹闹地挤进了许多人,熟悉的环境也变得陌生起来,这种情况下孩子长时间的哭闹就形成了一个不愉悦的环境,令母亲不知所措。生孩子这事儿本来也和生病差不多:多数发生在医院,各类检查一个不能少,住院手续一项不能缺,医护人员忙忙碌碌,隐约还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喊叫(正在生)和啼哭(刚出生)。如果再被推进手术室腹部剖一刀,那真就成了个伤病员。可是当小生命出来的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被披上了喜悦的外衣,家属笑逐颜开,产妇也表示“看到他/她的时候,前面受的苦全都忘了”。意识里可能确实是忘了,但潜意识则未必如此。与腹中胎儿的分离本身就是一种焦虑,这种“不再属于自己”的惆怅,和“现在有好多人来爱他/她”的嫉羡,加上对刀/伤口和乳腺炎的排斥,以及觉得自己不够称职而产生的愧疚,更不用说亲人和配偶注意力的转移,可以说这个时期的母亲是所有负面情绪的结合体,疼痛正以其隐蔽的方式抓骨挠心。

  另一方面是孩子的攻击。幼儿的拳打脚踢可能并不鲜见,青少年的叛逆更是平常,但你考虑过婴儿的攻击吗?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克莱因指出,婴儿很可能会憎恨其照顾者,因为他们太弱小,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是陌生而充满威胁的,所以需要以行动来应对被毁灭的恐惧感。匈牙利精神病学家巴林特认为,婴儿全身心依赖母亲的需求和母亲的回应之间难以协调,便衍生出攻击性,这时怨恨充当了一座屏障,保护他们远离“不爱我的人”。婴儿感到饥饿或不适的时候会哭,母亲却不一定立即回应。其挫败感不断增强,哭泣中也夹杂了更多的愤怒和恐惧,而母亲仍然没有出现。婴儿会做出何种解释?他们可能会想:会不会是我对妈妈的要求太多?或者我对她生气,导致她离开了我?当然,母亲终究会出现,在母亲看来只不过晚了几分钟而已,但在婴儿眼中好似永生一般。

  很难想象婴儿的挫败感究竟有多强烈,但可以观察到婴儿有时会因我们所说的狂怒而全身扭曲。下面是一个孩子在母亲出门之后的感受:

  起初他想着妈妈回来时自己该有多高兴,当妈妈将自己从房间中解放出来的时候该有多自由。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愤怒开始在心中发芽,他幻想着要对辜负他的人施以可怕的报复。而在现实中,尽管被放出房间时他还是会非常高兴,但原本一腔回报的热情却转变成要给令他不舒服的人一些颜色瞧瞧。

  因此,孩子不管不顾地哭闹,也许的确是在表达愤怒、失望等情绪,但令人头痛的是,这根本无法证实,也不能确定孩子究竟是何种情绪,就算可以确定,也很难找到恰当的应对方法,所能做的除了哺乳,唯有“温柔的怀抱和言语”,实际上短期内不容易见效。这也导致新手妈妈们在啼哭的婴儿面前一筹莫展,从而进一步诱发其恨意与愧疚,形成恶性循环。

  对于产后抑郁的母亲来说,婴儿的攻击可以慢慢适应,自身的恨意和愧疚尚且能够调节,但家人的不理解却是一道难以越过的沟坎。比如前面的案例中那位妈妈,内心的想法是“绝不敢跟家人讲,他们恐怕会觉得我疯了”。事实上,至今仍有不少人对抑郁症存在误解,认为这只是“自己想多了”,或是“你想开一点”就能够解决的。若患者本人坚持要去寻求治疗,这些家属的病耻感倒比患者更甚,经常阻止他们服药,或见稍有好转便劝其停药,“自己调节就行,是药三分毒”,仿佛这样的事情令他们在亲朋好友面前特别抬不起头,却忽略了其态度的杀伤力。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见到来访者平静地说出内心的脆弱与无助,却在谈及家人时落下泪来,“丈夫一回来,我就得赶紧把药瓶藏起来,不然他要发火的”,“爸爸说,我看你平时挺开朗的,我们又不是对你不好,怎么会有抑郁?矫情!”“我妈妈很着急,总说我的病要是再不好,她便要回老家了。”所以,刚刚转换成母亲角色的女性,被孩子的各种状况搞得措手不及,又与自己的躯体疼痛和负面情绪不断作斗争,但最后却是家人不理解的眼神和言语成了压倒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作者单位:安徽省精神卫生中心)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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