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
2021年03月24日 08:4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3月24日第2132期 作者:宋佥

《克拉拉与太阳》日文版

  《克拉拉与太阳》的背景出人意料,但故事内核却依然是一个典型的“石黑式命题”:人心。

  乍一看,这是一部有关未来社会与人工智能的小说。然而,熟悉石黑一雄的读者都知道,无论他笔下的故事发生在怎样的时空背景中,借用怎样的题材外壳(科幻、奇幻还是侦探),其本质一以贯之。瑞典文学院在给石黑一雄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曾对其创作主题做过一个精妙提炼,那就是: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这部作品也不例外,尽管这一回,石黑为我们上演了一次巧妙的变奏。

  自我欺骗的迷局

  整个故事是太阳能机器人AF(人工朋友)克拉拉在临近“生命”终点时,对自己的一生所作的回顾。用她的话来说,是将她的一段段记忆在时间之轴上一一整理归位。变奏恰恰发生在第三个关键词“自我欺骗”上。机器人是不会说谎的,更何况克拉拉是一位专为陪伴人类而设计的机器人,具有极高的观察、推理与共情能力,还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在回首往事的过程中,克拉拉始终怀着一个纯粹利他的动机,那就是反复拷问自己,她所作出的那个抉择是否真的最有利于她全心全意陪伴着的少女乔西。因此,我们可以确信,克拉拉的记忆是完全真实、可靠且诚实的——这与过去石黑笔下活在内心迷雾中的主人公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在石黑的作品中第一次遇到了一位可靠的叙述者。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自我欺骗真的从故事中消失了。事实上恰恰相反,因为克拉拉并非生活在一群同她一样实事求是的机器人中间,而是生活在人类中间。克拉拉那敏锐、客观又诚实的洞察就像一面镜子,不动声色却又无比精准地映照出乔西和她身边人的内心。而人心,既非完全诚实,也非完全利他。当一颗颗心灵在克拉拉之镜中无所遁形时,我们看到的又是怎样的自我欺骗呢?

  青梅竹马的乔西和里克憧憬着一个共同的未来,仿佛那是一个命中注定、无可改变的预言,可他们并非不知道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阶层(甚至是基因)壁垒,绝非两个孩子单凭计划就能打破的。里克的母亲海伦小姐一心想让没有接受过基因“提升”的儿子考上大学,同那些得到“提升”的聪明孩子一样拥有成功人生,为此她竟然向自己年轻时曾经深深伤害过的男人寻求帮助,指望他捐弃前嫌,慷慨地对自己和别的男人的孩子伸出援手。还有乔西的父亲,曾经的天才工程师,因为被人工智能“替代”而丢了工作,却一遍遍坚称对自己的人生无怨无悔,坚称正是因为丢了工作,才得以重新找回自我;可就在他对着曾经的妻子慷慨陈词时,就在他与爱女短暂的团聚时光流逝时,他真的忘记他为自己的“新生”付出怎样的代价吗?最为深刻的一场自我欺骗,发生在乔西的母亲心中。这个女人,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失去了大女儿萨尔。而现在,她因为同样的决定,又要失去二女儿乔西。她请求克拉拉,为了她而“延续乔西”。当母亲在车中对着克拉拉说出这番话时,整个故事终于达到关键点与高潮。

  人心的房子房间套房间

  与少女乔西朝夕相处的机器人克拉拉,真能够凭借远超人类的洞察与学习能力,学习乔西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乃至于她的全部内在人格,不是“复制”乔西,而是“成为”乔西,成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延续吗?对于这个近乎存在主义的问题,“延续”计划的操刀人卡帕尔迪先生、乔西的父亲保罗、主角克拉拉,分别从不同视角给出了解读。

  卡帕尔迪自称理性的信徒,坚信每个人内核深处并没有什么独一无二、无可转移的东西,所谓的人心只是一个古老的修辞,一个等待着被科学和数学彻底粉碎的迷信。乔西的父亲竭力想要找出AF无法洞悉人类全部奥秘的理由,他将人心比作一栋奇怪的房子,里面房间套着房间……无论克拉拉探访乔西的内心多少回,总有一个房间是她从未进入过的。克拉拉并不同意父亲的理由,但她从另一个全然不同的角度得出与父亲一样的结论,她的视角显然更接近问题的本质。归根结底,请求克拉拉延续乔西的并非乔西本人,而是她身边那些爱她的人,而爱她最彻骨、最忘我的,无疑是母亲。当她请求克拉拉为了她而延续乔西时,她指的并非是在物质世界上延续女儿,而是在她的内心中。换句话说,她请求克拉拉帮她欺骗自己,不是欺骗一时,而是漫漫余生。这可能吗?自我欺骗最悲哀之处并不在于它的虚幻,而在于它的不可持久。它就像一个五彩缤纷的泡泡,等待着现实的针头将它戳破。现实越残酷,悲剧越沉痛,它破裂的速度也就越快。最终,无论克拉拉对乔西的“还原”多么逼真,她在本质上也不过是乔西的一尊遗像。正因看清这一点,克拉拉最终做出了她所认为的正确抉择。

  重新考量自私的意义

  当谈到自我欺骗时,我们总会将它与“逃避”“怯懦”“糊涂”等词汇联想在一起。自我欺骗的根源并非人心的虚妄,而是人心的脆弱。它是人心为自己筑起的一道简陋的缓冲,使我们不必迎头承受现实的全力一击,而是能够假以时间渐渐接受现实。因此,克拉拉从不评判任何人。当她向她的神祇——太阳默念祷词时,她知道太阳能够拨开那些虚幻的泡泡,那些善意的谎言,那些注定无法兑现的承诺,看到人心深处真正宝贵的东西。他会原谅我们的脆弱,成全那经受住最终考验的东西。

  那么克拉拉呢?她究竟有没有一颗人类的心?答案恐怕是否定的。的确,克拉拉拥有人类引以为豪的所有美好品质,她善良、体贴、无私,为了乔西献出所能献出的一切。克拉拉也并非没有情感,在与人类一次次交流中,她能够准确地体会并且表达真实的喜悦、兴奋与哀伤。然而,有一样人类共有的特质却是克拉拉所缺失的,那便是自私——因为她是一个完全利他的存在。纵观全书,她的全部考量与出发点均围绕他人展开。这也注定克拉拉的一切品质与情感无法用人类纬度去衡量,因为,正是由于自私的欲望与升华的渴望并存,人类的心中才会充满了矛盾、彷徨与痛苦;没有了自私那下坠的重力,一切崇高、向上的人性也就虚无缥缈得失去分量。自私是人类沉重的负担,但也许在并不遥远的未来,也会是人之为人一个最重要的锚点。

  (本文系《克拉拉与太阳》译后记,此次刊发略有修改)

  (作者单位:上海译文出版社)

责任编辑:宗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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