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青云:巴门尼德与古希腊哲学
2018年01月18日 08:1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1月18日第1376期 作者:曹青云

  2017年5月出版的《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腊哲学史论》,是聂敏里教授十余年的潜心之作与思想结晶。全书用历史批判的目光审视古希腊哲学,将其放在古代世界的文化交流、社会结构、历史背景中解读,认为古希腊哲学在本质上是一种朴素的自然主义,但缺乏历史意识和批判精神。

  古希腊哲学是古代贵族精英对自身和自然界、先验的、理想的思想构造,它是从古代希腊社会土壤中生长起来、特殊历史阶段的产物。作者以巴门尼德开创的本体论问题以及本质和现象的区分问题为纬,以古希腊诸流派思想发展为经,阐述了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5世纪的希腊哲学史。

  巴门尼德“存在”概念:奠定西方哲学本体论

  书中最精彩的部分当数“前苏格拉底哲学”。作者发现,自泰勒斯到苏格拉底同时代的德谟克利特和智者,古希腊哲学流派中暗含着一条思想主线,它奠定了古希腊哲学的基本格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是对其的发展和完善,这就是巴门尼德开创的本体论传统和本质与现象的区分问题。尽管巴门尼德不被当作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尽管他对“存在”逻辑思辨的分析、对存在与变化的区分,是为了回应以泰勒斯和赫拉克利特为代表的伊奥尼亚学派——他们首次用理性方式来描绘世界,并注意到世界处于生生不息的变化之中。比如,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阿那克西美尼的“气”、赫拉克利特的“火”,都是构成宇宙万物的不竭动力,他们想要发现的都是作为宇宙流变的逻各斯。巴门尼德第一次提出对这种经验的、流变世界的否定,向着一种先验的、永恒世界的复归,这开启了一种关于世界的全新视角:究竟存在着的是不变的、只可由理性通达的,还是恒变无常的、可由经验感知的?

  如果说伊奥尼亚学派寻求的是在经验变化中的理性,那么巴门尼德以及意大利学派则寻求经验变化之外的理性,在后者那里,理性得到抽象的发展,获得了先验的维度。巴门尼德的“存在”概念奠定了整个西方哲学的本体论,他从系词“是”的语义和逻辑内涵出发,引向绝对真实的存在——它们不仅是永恒不动的本质,而且是真的认识对象,存在与思想是同一的。因此,巴门尼德认为伊奥尼亚学派沉浸在现象世界中,无法认识本质,而哲学的任务就是要透过流变的现象世界认识不变的、永恒的本质。

  “前苏格拉底哲学”:回应与传承巴门尼德

  对巴门尼德思想线索的清理,可谓全书最重要的学术贡献。作者接下来便提出巴门尼德之后的希腊哲学家均出自这一传统,他们要么为巴门尼德辩护,如芝诺;要么试图坚持巴门尼德的“存在”,用其解释流变世界。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和原子论学派均属于后者,他们在巴门尼德开创的本体论传统中进行思考,认为流变的现象世界可由不变的本质来解释。因此,从根本上说,变化和生成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的是不变的物质——如“四元素”、“种子”或“原子”。新生代哲学家们继承了巴门尼德对现象与本质的区分,但是他们并未拒斥变化和生成,而是尝试用不变的形式法则来解释现象、“拯救现象”。这场“拯救现象”从根本上改造了早期希腊的宇宙生成论,改造了伊奥尼亚学派的理论模型,是对巴门尼德思想的回应与传承。

  甚至与苏格拉底同时代的智者运动,也应纳入这个思想传统。尽管智者并不关注“自然”问题,但他们对经验认知的主观性和相对性的强调,剖开了回应巴门尼德的另一个横切面:人如何摆脱经验认识的局限性,达到对永恒的本质世界的认识?如果说“拯救现象”运动对巴门尼德的回应是从本体论层面展开的,那么智者运动就是从认识论层面展开的。尽管智者多给予上述问题以否定回答,但苏格拉底找到了一条肯定的道路。

  由是观之,“前苏格拉底哲学”是从巴门尼德的序曲到巴门尼德再到对巴门尼德的回应与传承,这条思想线索使读者对早期希腊哲学的理解充实丰富起来。

  苏格拉底哲学的转向:捍卫巴门尼德本体论传统

  一些学者将苏格拉底哲学视作古希腊哲学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转向”,即苏格拉底将哲学研究中心从对自然世界的关注,转移到对人自身的伦理生活上来。这种描述认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关注自然问题,而苏格拉底关注人事问题。该书作者主张,苏格拉底代表的“转向”是从经验现象中摆脱,尝试运用理性认识事物的一般原则,这就是苏格拉底从具体经验现象转向对存在者定义的追寻。这个观点得益于将苏格拉底定位于巴门尼德的本体论传统中,并让苏格拉底替智者回答“我们如何超出经验认知的局限而达到对一般本质的认识”,即通过理性而来的“定义”。

  苏格拉底在《斐多篇》中陈述的对阿那克萨戈拉的失望,以及对伦理学和政治学的兴趣,即希腊哲学的“第二次起航”,并不仅仅是一种研究领域的转向,而是研究路线的新发现。他发现通过理性辩证,通过“定义”的方法,可以否定智者在认识上的相对主义,进而捍卫巴门尼德的本体论传统。正是苏格拉底的这一“转向”,造就了古典希腊哲学的盛况。

  笔者认为,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放在巴门尼德传统中,并阐述他们如何捍卫、深化和扬弃巴门尼德的观点,是作者的一个洞见。长期以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是哲学史中最为重要的部分,但又是最不容易讲清楚的,因为其涉及的层次和问题广泛而复杂,很难给予全局性的把握。书中的处理是删繁就简,紧扣本体论和认识论主题,深入浅出地为读者勾勒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核心。比如,第五章用柏拉图《第七封信》中对“五种圆”的描述来阐释理念,认为“理念”是指事物的真实存在和理想的、目的性的存在,它不是任何经验对象,而是理智对象。在这里,柏拉图的理念是对巴门尼德“存在”的继承和发展,同时他也继承了智者针对巴门尼德提出的挑战:我们如何认识排除一切经验的绝对的理念?柏拉图的解决方式是灵魂先行获得关于事物本质的知识,我们只需要通过回忆,或者将灵魂转向对本原的直观。柏拉图的晚期思想是对中期思想的全面检讨和批判,理念世界遵循巴门尼德的“存在”,而可感世界遵循赫拉克利特的“流变”,这样的二重世界如何发生关联?可感对象如何“分有”理念?理念如何造成并解释可感对象?作者介绍了《巴门尼德篇》和《智者篇》中的回答,这是柏拉图对辩证法的探讨,它深入理念和“存在”的自我运动之中。

  晚期希腊哲学:关注伦理学问题

  亚里士多德去世后,古典希腊哲学基本结束,直至529年最后一个希腊学园被罗马皇帝查士丁尼关闭。晚期希腊哲学遭遇了强劲对手,这就是新兴的基督教。

  晚期希腊哲学的时代,处于希腊旧城邦制瓦解、新兴工商业迅猛发展时期,个人逐渐从城邦政治共同体和旧的宗法制度中脱离出来。这一时期的哲学与古典时期相比,在研究视野和精神气质上发生了根本转变,斯多亚学派、伊壁鸠鲁学派、怀疑论学派,都将伦理学问题和道德实践作为哲学研究的目的,它们关心的是:个人如何幸福而完美地度过一生,答案是恬静无为。这是希腊哲学在面对旧的文化传统解体时,为追寻个人生存意义问题的一次尝试,但它仍立足于希腊古典时期自然世界的图景,即个体的人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书中还谈到了新柏拉图主义,其代表人物普罗提诺在折中主义道路中,选择将个体的人的灵魂通过向绝对存在(即“太一”)的复归而得到安顿,这仍旧是在古典希腊哲学自然神学中寻找个体生存的意义。

  当古典时代悄然瓦解,它已丧失为个人生存提供意义的不竭动力。晚期希腊哲学诸流派最终被新兴的基督教取代,因为后者提出人有着不同于自然世界的内在维度,每个人借由信仰获得生活的无限意义,它向当时地中海文明圈展示了另一种生活维度。基督教思想使得古代依据自然习俗的生活走向终结,并通过与古希腊思想的碰撞和融合,造就了西方思想的内核。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梁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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