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情结:《西行漫记》中的“风景”
2020年06月29日 09:3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6月29日总第1955期 作者:李跃力 何卓伦

  1936年7月,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几经波折,终于来到陕北。在保安,他广泛考察,深入调研,展开访谈,采访了毛泽东、朱德等领导人,写下了一部名为Red Star Over China的报告文学。这部作品先在英国面世,旋即在上海被翻译为《西行漫记》出版,风靡一时,由此产生了无可估量的影响。正如李杨在《埃德加·斯诺与“西方的中国形象”》中所言,斯诺的《西行漫记》可以被视为现代中国叙事文本的奠基性著作。它为中国人理解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视野。更有一种看法认为:是斯诺这样一个西方人写的《西行漫记》帮助中国人认识了自己。的确,埃德加·斯诺有着过硬的专业素养,他为了追求真相不辞辛苦、长途跋涉、只身赴险,体现出新闻从业者的良好职业道德。正因如此,他能最大限度地摆脱西方文明对东方民族的偏见,做到不虚美,不隐恶,这正是《西行漫记》产生世界性影响的原因。然而,即便斯诺有意识地将自身民族的刻板印象压抑在客观叙述之中,民族(文明)共同体对个人的影响也常常会在无意中流露出来,使得《西行漫记》成为一种典型的跨文化文本。

  《西行漫记》集新闻通讯与纪实文学为一体,但自始至终难掩鲜明的个人色彩,只需细读其中的风景描写,便能对此心领神会。六月的北京,尚未启程的斯诺便看到“北京披上了春天的绿装,无数的杨柳和巍峨的松柏把紫禁城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奇境”。当行至半途,面对黄土高原变幻无穷的山丘时,他赞叹道:“那些奇形怪状、不可思议有时甚至吓人的形象,好象是个疯神捏就的世界——有时却又是个超现实主义的奇美的世界。”甚至夜宿村庄,睡在村公所的一间“有臭味的屋子”旁边,躺在露天的两扇破门板上,他也依然能注意到“晴朗的夜空闪耀着北方的繁星,在我下面的一个小瀑布流水淙淙”,并且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在《西行漫记》中,新闻记者的严谨客观常常与旅行家特有的浪漫诗情交替呈现。

  斯诺的旅行者心态其来有自。他自小深受马克·吐温的影响,渴望像哈克贝利·费恩和汤姆·索亚那样从事冒险旅行。早在中学阶段,斯诺和他的伙伴们就开始了长途旅行。1927年,斯诺瞒着父母制订了为期一年的旅行计划。在1928年来到上海之前,中国仅仅是他旅行计划的一站。然而斯诺的“旅行”,内涵却与今日不同,恰是20世纪“东方热”的产物。在启程后留给父母的信中,他表示了对目下“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和劳神的思想方式”的不满和厌倦,对“传说中的、遥远的地方”的心驰神往:“许多城市的名字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使我无法集中精力:‘加尔各答’;然后是‘巴勒斯坦!’;‘上海!’。”(参见《埃德加·斯诺传》)

  斯诺的这一段心理活动,或可看作20世纪西方精神危机的缩影。垄断资本与大工业生产时代的到来,使人们被异化成“一部庞大的机器里的一只齿轮”,生活在“千篇一律、单调乏味的日子”中,痛感精神的贫瘠与荒凉,因此就想到“那些传说中的、遥远的地方”去(参见《埃德加·斯诺传》)。而所谓“遥远的地方”,就是神秘的东方。斯诺访问陕北的年代,西方正处在新一轮的“东方热”之中。文化殖民的传教热情,逃离现代工业城市的渴望以及一战留下的精神创伤,诸种复杂的因素促使一大批西方人踏上前往东方的旅途,将异域风土的美丽与污秽一一付诸笔端。

  “东方热”的影响,在斯诺的文字中时或可见。斯诺初抵上海时,与“向西部迁移的同一代美国人”怀着同样的浪漫冒险情怀,渴望着探索未知的世界。在这种激情的驱使下,斯诺饱读东方学文献,并为之沉迷,“我读得越多,就越使我倾心而沉溺其中”(参见《斯诺眼中的中国》)。在“好奇心和猎奇的欲望”的促动下,在《马可·波罗游记》的诱导下,斯诺游历了台湾、广州及缅甸、印度等地,并在云南遇到了著名探险家约瑟夫·洛克(参见《复始之旅》)。洛克在该地的考察文字和摄影作品激发了詹姆斯·希尔顿的创作灵感,后者于1933年出版的《消失的地平线》创造了这一时期代表性的东方乌托邦——香格里拉的神话。而在这本书出版前不久,斯诺也以一系列的报道记下了自己在云南等地的漫游见闻。对这一段神奇的东方之旅,斯诺晚年依然念念不忘。

  基于这样的联系,我们再来审视《西行漫记》中的“风景”,便不难发现其中内嵌的“东方情结”。尽管斯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考察边区的制度和日常生活,然而野性的色彩却时常不可遏制地跳跃于笔端。例如当他从保安出发,经过内蒙古草原时,即发现“一群野羚羊走近了我们,在空气中嗅闻了一阵,然后又纵跳飞跑躲到山后去了,速度惊人,姿态优美”。在野羚羊的跳跃瞬间,旅行家的眼神、探险家的眼神惊鸿一现,他如此兴奋地注视着这造物的奇迹。当离开边区,在南部边界,他捕捉到“两只老虎在秋天一片紫金色的山谷中窜过一片空地”。这种大自然中跃动的生命活力,正是“一部庞大的机器里的一只齿轮”的生活中遍寻不见的稀世奇珍。斯诺更将红军的艰苦行军视作“中学生的假期远足”,“年轻和长长的队伍中”传来歌声,“许多战士带着他们喂养的动物一起走。有的绳子拴着小猴子,有一个战士肩上停着一只蓝灰色的鸽子;有的带着白色的小耗子,有的带着兔子”,这居然让他生出“这是一支军队吗”的疑问。

  行军是陕北游记中常见的“风景”。然而,将军人与小动物并置,勾勒亲切和谐又略带一点滑稽意味的“假期远足”画面,不能不说是斯诺别出心裁的创作。这画面无疑是他文化心态的投射,其中蕴藏着亲近自然、顺应自然的美好想象。这个“年轻的中国”虽然抛弃了“古老中国”的厚重、神秘与忧郁,却并未脱去田园牧歌式的底色,同样令人向往。更为重要的是,如果除去对异域风景的迷恋,不管斯诺对年轻的红色中国抱有多大的同情和欣赏,他依然与他的“东方学”先辈们分享了很多陈规陋见。比如在《西行漫记》中,他对红军剧社的赞美竟是建立于对传统京剧的厌恶,更不用说他把儒家经典看作“陈腐的诗云子曰的伪善”“中国经书上的愚民巫术”。在一定程度上,斯诺对红色中国的认同恰是因为其背离“中国”的一面。在这里,东方乌托邦的想象与东方主义的偏见交织在一起。

  写作《西行漫记》时,斯诺已在中国游历了八个年头。最初的文化新鲜感已然淡化,全面抗击法西斯的炮声却即将引爆。或许正因如此,《西行漫记》一书的“东方情结”隐蔽在严肃客观的纪实文字之中,不易为人察觉。但如果考虑到《西行漫记》所产生的巨大社会效应和广泛影响,我们可能不得不正视的是,这一“东方情结”同样功不可没,它伴随着斯诺的浪漫冒险精神进入了革命“圣地”的形塑之中,为其愈加深入人心贡献了耐人寻味的别样力量。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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