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行福:《资本论》的理论主题及其时代价值
2019年02月28日 08:0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2月28日第1642期 作者:汪行福

  2008年,美国爆发了由次贷问题引发的金融危机。在此背景下,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马克思,尤其是他的《资本论》,似乎世界正静待《资本论》的判决。然而,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今天设想资本主义灭亡还存在困难。这并非像福山所说,自由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是值得庆贺的历史终结,而是说资本主义变得越来越诡谲和难以把握。因而,我们不能想当然地以为《资本论》的预言正在实现。相反,今天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以冷静的态度对待《资本论》,这集中体现为对其理论主题的把握和当代价值的理解上。

  科学解释了

  资本主义历史起源

  按照马克思生前出版的《资本论》第1卷,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是人类历史必经阶段。马克思后来对此做了自我反思和理论修正。他提醒人们注意,《资本论》“所谓原始积累”那一章,只不过是对西欧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产生途径的历史描绘,并不具有绝对普遍性。不仅如此,他还强调,如果批评家“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就此而言,《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和历史必然性的观点不是僵化不变的。

  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掘墓人、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导致共产主义,确实是《资本论》的核心观点,但这一点还需要根据现实历程进一步阐发。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资本主义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同样是不可避免的”,《资本论》可视为它的系统证明。主观上,资本的掠夺和剥削必然引起联合起来的工人阶级的反抗;客观上,“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资本主义丧钟就要敲响。然而,《共产党宣言》也指出,虽然迄今为止,人类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但每一次斗争的结果是社会受到革命的改造还是各阶级同归于尽却是不确定的。正如霍布斯鲍姆所评论的,“它希望资本主义发展的结果是‘一场革命性的大规模社会重建’,但是正如我们所见,它没有排除这样的选择:‘共同毁灭’”。在当代资本主义正把全球拖入全面危机的时代,这一“但是”值得我们思考。

  《资本论》的真正力量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诊断与批判。马克思指出,俄国的农村公社并不必然过渡到资本主义,“而它一旦倒进资本主义制度的怀抱,它就会和尘世间的其他民族一样地受那些铁面无情的规律的支配”。马克思明确地把资本主义社会视为一个由资本积累规律支配的世界。与此同时,马克思也揭示了资本主义危机的必然性。哈贝马斯指出,马克思的价值理论是天才般的突袭,它一举切入到资本主义经济系统与社会阶级关系两个领域,其理论的优势在于,能够把资本主义同时理解为系统的经济危机和生活世界的阶级危机纠缠的过程。过去几个世纪,资本主义发生了一系列变形,也做过努力,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克服上述危机。

  深刻批判了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资本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理论。它把异化、剥削和内在破坏趋势理解为资本主义体系的系统后果,而非简单地认为是资本家的个人贪婪和恶行。资本主义经济是以自由雇佣劳动为基础的商品生产交换匿名系统,它有两个重要的方面,一是匿名的经济剥削系统,二是匿名的抽象统治系统。资本主义剥削是少数资本家对多数劳动者的剥削,然而,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劳动者,在这一系统中都是非自主的。资本家受利润规律的支配,否则就会被市场淘汰。作为资本的人格化,当利润达到100%时,资本家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当利润达到300%时,甚至连上绞刑架都毫不畏惧。工人受到劳动市场无情竞争压力的支配,无论工资高低,都必须接受雇佣劳动的命运,否则就会挨饿。关于资本主义阶级统治的特点,马克思认为是交换价值和货币的抽象统治。“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马克思如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货币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中介,而且是社会关系的结构化力量,是真正的社会权力。相对于这一抽象的社会权力,个人及其特殊的生活和享乐是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因为货币被赋予了“对于整个享受和劳动等等世界的普遍支配权”。总之,在马克思的批判目光透视下,资本主义社会中人表面上的行动自由和人与人关系的自愿交换关系暴露了它的意识形态本性。

  深入揭示了

  资本主义经济过程的“剥削本质”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过程的批判有多方面意义,它揭示了资本主义经济系统危机的内在必然性,揭露了劳动与资本之间阶级关系的对抗性,批判了金钱化必然带来的异化后果,最后,也解释了工人阶级斗争的解放潜能。但是,这不是资本主义故事的全部。南茜·弗雷泽在最近对《资本论》的解读中提出,资本主义有“两个故事”,一个是“面上的故事”(front story),它涉及资本主义经济过程,如雇佣劳动、剩余价值、经济危机、阶级斗争,等等。还有一个“背后的故事”(back story),涉及资本主义经济过程与其依赖的人类自身再生产、法律秩序和国家等社会、自然和政治条件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有同时讲好这“两个故事”,才能把握当代资本主义危机和斗争的全貌。

  严格来说,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是非自足的,它依赖于各种非市场的背景条件,资本主义经济之所以能够生存和发展起来,是因为它必须无偿或廉价地利用这些条件。资本主义制度鼓励资本家搭便车,他们无情地榨取自然,让其无偿地提供物质材料;无情地榨取社会,让家庭和妇女无偿地为其培养劳动者;无情地绑架国家,让其无偿或廉价地消化市场溢出的危害物和淘汰的剩余人口;无情地榨取人类体力和智力条件,让其廉价地为自己服务。但是,要知道这些条件本身也是脆弱的,对它们的掠夺和消耗达到一定程度,威胁到它们自身的再生产能力时,资本主义经济本身也就失去了自我支撑的可能性条件。

  资本积累理论

  依然具有批判力和解释力

  在此我们无法涉及所有内容,仅就上述问题涉及的某些方面做以讨论。

  人类历史既是物质资料的再生产过程,也是人口再生产过程,两者缺一不可。资本主义市场生产体系也是这样,它依赖于非市场的社会再生产条件。从结构上说,资本主义体系以社会再生产与商品再生产的分工为基础。自由资本主义利用前现代家庭、社区、教会等为其完成人口生育和劳动者培养的任务,以金钱来支配家庭的性别关系,虽然社会再生产组织由金钱支配,但家庭和私人领域还维持着自己的独立性。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和阶级冲突越来越破坏原来的社会再生产结构,在福利国家时代,西方社会部分地把社会再生产职能转移给了公共部门,社会再生产部分非商品化,这意味着资本积累逻辑对社会再生产控制的放松。但新自由主义时代,情况出现了逆转。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中,一切社会化政策和制度都是无效的、不自由的。它对社会再生产再私人化和商品化,大量妇女被迫进入到低工资的非正式就业部门,社会再生产条件再次恶化。资本积累规律对社会再生产的强制必然会破坏它自身的再生产条件,成为资本主义危机和社会反抗的焦点。

  资本主义另一个“背后的故事”是它对自然的无偿剥削。从结构上说,资本主义建立在自然领域和经济领域的区分之上,前者提供原材料,后者创造价值。地球完全从属于资本,成为它的原料库和垃圾场。然而,自然系统及其再生产能力也是资本主义经济依赖的条件。马克思已经明确指出,资本无限积累的规律与自然的新陈代谢规律之间是矛盾的,对自然的无情掠夺必将导致它们之间物质循环过程的断裂。资本对自然的统治,本质上就是自然的商品化。马克思曾批判“圈地运动”,但它还只是对现存自然物即土地的商品化。当代资本主义进行的“新圈地运动”不仅范围更广,而且程度更深,它已经深深地渗透到了自然内部,改变着事物的自然构成和自然系统的再生产条件。环境恶化和全球变暖已经引起人们对资本积累的不满,生态灾难成为资本主义危机和社会反抗的另一焦点。

  最后一个故事是资本积累对人类自然的强制。人类一切活动依赖于自然进化形成的人的生理结构,动物在其进化的最高阶段所产生的智人(homosapiens)是人类的共同祖先。人与非人的界限是人类文明的基础,智人的生理系统以及历史地形成的人的思维和语言等能力,也是资本主义经济系统依赖的条件。但是,这一条件今天正在受到破坏,人与非人的界限变得模糊了。为了降低对难驯服的劳动者的依赖,资本主义越来越依靠电子人(cyborg),这些电子人不仅具有人类的智力特征,并且在许多方面超越了人。与此同时,由于基因工程和人工生育技术的介入,人本身越来越可能变成非人,出现了人工与自然相结合的合成人。今天,资本主义正在上演一部史无前例的弑父剧,人类文明面临前所未有的威胁。如果这一趋势发展下去,将构成资本主义危机和社会反抗的另一新的节点。

  上述讨论并未穷尽资本主义危机和对抗的全部内容,但已充分显示了马克思资本积累理论的批判和解释力。资本主义是不合理的制度,不仅因为它无法克服的经济危机倾向,无法解决阶级对立,无法克服金钱化和消费主义,而且资本主义的无限制积累必然损害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所依赖的环境,尤其是资本主义的生存和发展所依赖的自然、社会和政治条件。就此而言,马克思提出“消灭资本主义”是正确的。但是,我们不能静待马克思预言的实现,否则可能是资本主义与人类同归于尽。正如卢卡奇所说,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在于方法。马克思在其时代,不仅把资本积累规律作为资本主义批判的核心,也把它作为共产主义实现的客观根据。在新的条件下,今天我们也必须提出类似的理解和政治任务。当下人类面临的任务可能不完全是消灭资本主义,而是驯服资本主义,不是追求美好的未来,而是阻止当下的危险。这意味着不仅要捍卫以往反资本主义斗争取得的成果,而且要在资本积累规律威胁的领域展开斗争,如捍卫工人的社会权利、保护人类社会再生产条件、保护自然和人类的可持续发展、限制资本盲目流动、消除贫困、减少不平等,最后还要应对资本巨鳄来维护人类自身的生存权利。

  要强调的是,不仅马克思的《资本论》,而且对当代资本主义的一切批判,对今天的中国来说依然重要。在中国,虽然市场经济条件下的资本盲目积累问题受到社会主义制度的强大限制,但是,处在市场经济快车道的中国,仍在一定程度上处于全球资本主义裹挟之中,不可避免地会或多或少受资本积累逻辑的冲击。因此,要克服这一冲击,我们依然需要《资本论》的思想智慧。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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