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谋求超越“左右政治”仍需尊重传统、关注现在——访法国共产党青年理论家让-驽马·迪康热博士

　　2017年5月，法国“前进运动”领导人、“非左非右”的政坛新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以“既不左也不右”和提倡“集体团结”主张赢得法国总统大选，成为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此次大选，传统左右翼政党总统候选人均未能晋级第二轮投票，法国政党政治格局出现新变化。在此背景下，法国共产党发起的加布里埃·佩里基金会特别代表、法文版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翻译团队（GEME）青年骨干、让-努马·迪康热（Jean-Numa Ducange）博士从法国共产党的视角提出了一些看法，认为此次法国总统选举对法国传统左翼政治力量以及法国传统政党政治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法国传统左翼政治力量被消解

　　法国共产党对此次选举以及马克龙成功当选总统有什么看法？

　　让-努马·迪康热：在本次选举中，法国共产党支持与马克龙政治路线相左的让·卢克·梅朗雄。在我们看来，马克龙的主张太过自由并在一定程度上与法国传统政治社会主张背道而驰。法国共产党希望通过与奉行自由主义政治导向政策的前奥朗德政府的决裂，进而团结更多拒绝让马克龙完全掌权的左派政治力量。在6月的议会选举中，法国共产党共有10名议员当选国民议会议员，梅朗雄的“左翼阵线”中有16人获得国民议会议员席位，议会中左翼力量的议员总数将近30名。同支持马克龙的议员比起来，这个数字还是微不足道的（他至少有300个席位名而且还有其他盟友——法国议会共有577名议员），但是这个数字在捍卫话语权方面仍旧不容忽视。

　　虽然马克龙拒绝参考左派和社会主义者的意见。然而，他确实进行了一场机智巧妙、积极活跃的选举活动。他深谙法国人对于传统政党政治的厌倦，并利用了近年来传统左派和右派因党派政策执行效率低下的事实，吸引了许多以往支持传统政治力量的选民，赢得了大选。马克龙的出现，似乎有能力革新政治，即使他的胜出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在第二轮选举中他的对手玛丽娜·勒庞的失误。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在此次选举中，权倾一时的社会党只收获了6%的选票，而议会选举中只收获了接近30个议会席位。社会党在此次选举中被压垮从现象上看是因为马克龙带走大部分骨干，梅朗雄又占据着传统社会主义主张和持不同政见的激进左派的空间。但法国社会党失利深层次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几乎在欧洲所有国家的社会党，既想要接受托尼·布莱尔式的自由性转折，又不想再被社会主义历史及其衍生出的反资本主义残存物所困扰，另一方面是因为它的政治身份同左翼太相似，引发了相近政治主张的党派斗争，分散了该党的政治影响。奥朗德领导下的社会党属于前者；而贝诺瓦·哈蒙领导下的社会党属于后者。

　　马克龙的胜选偶然中有必然

　　马克龙的竞选成功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这对法国政治有什么影响？

　　让-努马·迪康热：毫无疑问，马克龙的当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有些偶然性。最初民意调查显示的得胜者应该是右派保守党候选人弗朗索瓦·菲永。他试图通过坚持主旋律认同来调和极右的一部分选民与传统选民。但是在竞选过程中，他的妻子被正式指控“吃空饷”，并以贪污公款罪遭到立案调查，这严重损害了选举形象。极右翼候选人玛丽娜·勒庞趁机取得了许多支持菲永在选票数，但她还是无法赢得大多数的法国人，因为她的主张非常极端、危险。

　　左翼阵营中，社会党候选人贝诺瓦·哈蒙已经全线崩盘（仅获得6％的选票），法国共产党支持的前社会主义者让·卢克·梅朗雄收获的选票比较高（近20％），但还不足以赢得选举。除了传统左翼社会党候选人哈蒙以惨淡比分被淘汰出局以外，留下的四大政党几乎平分秋色。

　　事实上，这四名候选人赢得了绝大多数的选票，而此次大选显现出了法国的四种政治文化倾向：马克龙体现了对新经济和所谓“社会”问题开放的管理和自由主义；菲永代表传统右翼并依附于基督教价值观的文化倾向；极右翼玛丽娜·勒庞极力排外且痛斥经济全球化和反对欧盟一体化进程；激进左派梅朗雄不完全否定欧盟，大致与法国共产主义长期以来表现出来的主张一致。

　　虽然马克龙在大选中赢得了绝大多数的选票，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总统选举还是议会选举，大部分法国选民因为政治冷漠觉得大选与己无关，因此弃权的现象普遍存在，这非常令人担忧。在一些大城市的工人社区，法国共产党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政党，尤其引人注目。在巴黎周边一些受欢迎的城市（圣丹尼斯、圣奥登、蒙特勒伊）选举弃权率接近60％甚至70％。这就意味着，议会议员是由非常少数的选民选出的。在北部也发现类似的选举情况，但不佳的选举结果却使以往法国社会党在该地区长期具有的政治影响优势丧失殆尽。

　　从此次总统选举来看，法国传统选举制度正在走向衰竭：它从形式上是非常民主的（所谓的法国人民，从一人一票的竞选中选择了几个候选人），但事实上因为更多的人对政治的厌烦和漠不关心，民主选举回到了“censitaire”（只有交纳一定数额的税金才有选举权的选举制度）的投票方式。“Censitaire”这个词来源于“cens”：在法国很长一段时间里直到1848年，只是拥有大量收入、财产和闲暇的人，交纳一定数额的税金后才有选举权并且去完成选举。当然这一切都完成得很官方、很正式。但是，出身低微尤其是占“人民”数量非常巨大的劳动工人，不能参加投票。今天，“人民”中厌烦和漠不关心政治的人成为了绝大多数，此次选举相当程度上回到了缺乏代表性的民主政治时代。

　　“超越左右”并非法国政治史的新突破

　　马克龙的当选会改变传统的“左右”政党政治结构吗？

　　让-努马·迪康热：1852年，卡尔·马克思在他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揭示了路易·波拿巴竞选的成就及其意外崛起。路易·波拿巴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超过了第二区的对手。相对今天而言，马克思的例证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他的观点依然值得今天的我们审慎思考。马克思所强调的“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我们分析当前的社会现实时，必须牢记马克思的这句名言。

　　近几年甚至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谈论左右分裂的问题，甚至直到消亡。很明显的是，对于这些政治派别的模糊和混乱，许多法国人已不知所措。然而，马克龙沿袭政治精英选举策略，并将左翼温和派和右翼温和派重新聚拢到一起，形成了新的“中间派”，同弗朗索瓦·贝鲁（前法国教育部部长且多次成为总统大选候选人）长久以来主张的内容一致。在国民议会中当前有非常多的亲马克龙集团，“真正的”左派和“真正的”右派非常少。在未来，“中间派政治倾向”的信息已开始浮现。然而，应该注意的是，梅朗雄也表示赞成超越“左”和“右”，法国共产党以左派的名义支持他，所以就政治精英选举策略而言，不仅是马克龙在超越“左”和“右”。

　　梅朗雄创建的竞选运动（“不屈法国”）在2017年的总统大选中力图通过打破传统左翼及其遗留传统，从根本上改变历史意识形态在左翼阵线的中心位置。近些年来，生态政治性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尤为重要，但它已超出社会主义政治主张范畴，不再是汇集其他的左翼甚至是所有的左翼的政治宣言或主张。“人民”，将成为汇集那些过时的、超越政治派别的新政治主张。

　　另外，“左翼民粹主义”即将成为法国流行的主张，理论代表人物为比利时理论家尚特尔·莫菲，但到目前为止，法国政治界几乎不知道。奉行莫菲政治主张的欧洲政治潮流之一就是西班牙的巴勃罗运动，该运动非常迅速地吸引了马克龙的兴趣。从莫菲的政治语汇中可以看到未来欧洲新的政治发展思路。

　　长期以来，法国左派政治精英们声称放弃了阶级斗争这个特殊词汇，目的是为了防止反对派利用过往“人民”作为“寡头制”的政治代言来攻击他们。从法国背景和政治历史来想想，打破了阶级斗争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长期以来，在员工和老板之间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左派古典政治主张中，工人阶级和雇主开始倾向于扩大不确定的“人”的政治意涵。法国共产党历史上曾多次表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有明确的阶级斗争思想。当法国共产党试图组建联盟的时候，经常运用的手段是鼓动在野党以少数对抗多数，执行严格意义上的阶级斗争。从20世纪30年代至今的漫长历史中，法国共产党对依赖土地而生存的人的最好保护就是（与他们一起）对抗那些富有且有权势的人。当然这种情况与目前的逻辑不同，但是没有人能肯定放弃阶级斗争是为了“人民”和“寡头”之间的斗争。

　　同样的说法适用于“左、右”分裂。历史上拒绝这种长期被称为“工人运动”的根深蒂固的分裂可追溯到19世纪。必须了解的是，根据法国的实际，最初很多社会主义者和工会都拒绝左翼并打击右翼。在19世纪，法国政治领域的巨大分裂是共和制与君主制之间的选择：基本上共和制代表左派，君主制代表右派。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没有必要分为左派和右派，最重要的是肯定社会主义（社会党）并认同工人阶级。社会党的另一个伟大的创始人朱尔斯·格斯德对鼓动形成“左右”两极分化的政治派别联盟战略表示极大怀疑。

　　在法国，“不左不右”是拥护社会主义主张的特性和工会运动的核心政治主张。有几次共产党拒绝拥护左派：在20世纪20年代和50年代，法国共产党人拒绝与社会主义者联盟，并把自己定义为反对所有其他政治流派的共产主义者，认为反对亲美精英、无国界者和民族分裂，是对国家最好的保卫。从20世纪70年代到现在，法国共产党已经将自己定义为左派党。现在的情况又是不一样的，这并不是说奉行左翼政治主张的梅朗雄的“不屈法国”与这些例子是直接相关的。但是明确地说，作为现在法国一股打着人民的名义的左派力量，其思想根源可以倒溯几十年前。因此，法国政治生活中存在其烙印，有时是看不见的，但可能随时重现，特别是在经济危机和政治退化的时期。简而言之，除了改革/革命的长期分裂之外，还有一个“改良革命主义”的传统，在阶级斗争和左派/右派分裂这两点上非常重要，在这方面，他们之间存在着传统意义上的巨大差距。

　　总而言之，主张“人民”的政治力量一开始就与左翼文化分裂，直到最近才被梅朗雄顽强捍卫着，但在现实中又往往被利用来花言巧语、夸夸其谈地哄骗许多左翼选民的政治选票，特别是在继承左派政治传统方面，梅朗雄积极利用主张“人民”来捍卫“左派民粹主义”的立场。如果主张“人民”这个政治选举理念被定义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主张，那么要想从“人民”的真正含义出发来主张并捍卫“人民”立场，就必须保留对“共产主义者”的“共产主义”传统的忠实信仰。

　　关于法国的未来目前不能确定，马克龙要像所希望的那样走那么远，他就不能完全疏远工会，因为工会组织的劳动者有不可忽略的力量。表面上看，马克龙促使法国左右共治的政治传统发生了改变，但是要知道这是否真的很深刻，有必要等待新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政治事件到来。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国外马克思主义政党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