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宋帝位传承看梦境的作用
2023年03月20日 09:5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3月20日第2613期 作者:田志光

  宋朝社会舆论氛围相对宽松,士大夫公议能够影响政治运行。宋室南渡后,帝位传袭隐忧屡现,君臣之掌实权者往往借助梦境所释放的天命操纵舆论,皇室梦境与天命纠合联结,对二者的缔造与诠释亦因君主之弱势而下移权臣。缔造和诠释能被舆论接受的梦境的能力,可称为造梦权,是意识形态权力的一种。在南宋时期,造梦权自高宗去世后下移,引起群臣争夺。以梦境为线索探讨君臣权力的转递,阐释南宋中枢权力格局情况,是重要但易被忽略的视角。

  皇帝借助梦境消解现实政治阻力

  靖康之后,宋朝无主。鉴于父兄在世,康王赵构不宜贸然登极。既无徽钦传位诏书,便无法以承继父兄之命自居,宗室成员就曾直言赵构不具建元资格。赵构只得退而求其次,借助梦境来谋取天命,史载赵构曾于靖康元年(1126)称“夜来梦皇帝脱所御袍赐吾,吾解旧衣而服所赐”。此中暗含托付社稷之意,还引人联想到赵宋肇兴之初太祖黄袍加身。此次于康王梦中重演,暗示康王乃是祖宗意志的传承者。

  然而,宋室遭遇浩劫,宗庙倾覆,意味着康王再造赵宋江山更需要受命于天。靖康二年四月,门下侍郎耿南仲等上表劝进,表示天未厌宋,由康王承继宋祀符合天意。次月,康王即位,是为宋高宗。高宗君臣于“天命”之事上刻意附会,难脱自导自演之嫌。是年七月,曹勋携宋徽宗“衬领诏”自北逃归,诏曰“可便即真来救父母”。此诏一出,高宗之位更加名正言顺。同时,曹勋还转达徽宗“四日并出”之梦,时金太宗、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皆号皇帝,符合梦中四日之象。高宗对金朝的政策路线是求和避战,此时恰可宣示四日并存乃是天兆,将兴复宋室与宋金并立两个看似矛盾的话题相协调,满足自己的偏安需求。然事不遂高宗之愿,建炎三年(1129),苗傅、刘正彦发动兵变,强逼高宗逊位,且太学生陈东称“上不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来归,不知何以处此?”此事给高宗带来不小冲击,苦心经营的天命主要以帝位传自父兄为理论基础,由赵氏血缘得来的“天命”显然不能将高宗与其父兄区别开来。直至绍兴十三年(1143),这一难题才得到解决,高宗册封吴氏为后,《宋史》载吴后之父吴近“尝梦至一亭,扁曰‘侍康’;傍植芍药,独放一花,殊妍丽可爱,花下白羊一,近寤而异之。后以乙未岁生,方产时,红光彻户外。年十四,高宗为康王,被选入宫,人谓‘侍康’之征”。据此梦,上天注定吴氏“侍康”,其出生时红光彻户外,是符合炎宋国运的瑞兆。既有上天垂赐此非常之人,暗示高宗帝位并非来自天命赵氏,乃是天命赵构。

  高宗将无法从现实世界中求取的“天命”化入梦中世界。若仔细观察其取用梦境的情况,不难发现高宗每借一梦发挥,背后必有其受现实局势阻绊的隐因,这种身处困局的无力感需要借助外力来消解,而梦境所带来的“天兆”正是高宗需要的外力,每一可资利用的梦境都将其塑造成“受命于天”的帝王形象。高宗在继统问题上绞尽脑汁,现实情况却颇为无奈,其独子早夭,这份“天命”最终传给了养子宋孝宗。

  梦境的预言性转而约束皇帝行为

  绍兴三十二年六月,宋孝宗嗣位。与宋朝多数皇帝一样,其孕育之时即有梦境相伴,然孝宗的传奇又有不同之处,往者多附会帝王由日、龙所化,孝宗则仿佛由羊所化,其生母“梦人拥一羊遗之曰:‘以此为识’。已而有娠,以建炎元年十月戊寅生帝于秀州青杉牐之官舍,红光满室,如日正中”。《说文解字》载“羊,祥也”,此梦寓意此子不凡,却称不上帝王之兆,这与其养子身份有关。当年,高宗诏选太祖后裔,“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朕若不法仁宗,为天下计,何以慰在天之灵”,提到效法仁宗,当年仁宗绝嗣,英宗继统,尊濮王为皇考,闹得仁宗险些香火断绝。“殷鉴”不远,高宗若依仁宗故事,难保旧事不会重演。况其时年二十四,传宗接代仍有希望,若选立濮王系宗子为嗣子,将来小宗难免威胁亲子帝位。因此,选择根基浅薄的宗子入嗣正符高宗需求,宋孝宗生父赵子偁为秀水县丞,官位不高,便于控制。

  值得注意的是,伴随孝宗出生的梦境和异象与高宗吴皇后相差无几,吴后之父曾梦到“花下白羊一”,孝宗之母“梦人拥一羊”,吴后之母“方产时,红光彻户外”,孝宗出生时“红光满室”。二人如此相似的“传奇”,显然是刻意为之。

  高宗禅位时年已56岁,比之北宋诸帝已属高龄,对寿命的预期不会很高,而吴后却仅48岁,孝宗虽名义上与吴后为母子,然毕竟非其所出,高宗需要思考将来孝宗如何奉养吴氏的问题。高宗给二人安上相似的天命,增加养母子间认同感,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吴后的保护。吴氏也不愿立孝宗为帝,此举也有稳固孝宗帝位的考量。编造出生时相似的梦境,既可避免家庭矛盾,又可以消除禅位之后政局中可能出现的动荡因素。同时,高宗把对养子、嗣君的期望也融于梦境中。《易经》有“兑为羊”之说,在兑卦的卦象中,主卦与客卦皆态度良好,取得双赢。羊还是驯顺的动物,这正合高宗对孝宗的期望。高宗见识过钦宗即位后与父亲的对抗,英宗朝“濮议”之事也足以为诫,想必不愿见这类事在自己身上重演。该梦境设计巧妙,成为孝宗一生的“预言”,他确如梦境所示,笃行孝道。

  宋孝宗最终得以即位,自入宫至嗣位皆依照宋高宗意志,高宗把梦境的功能由宣扬“天命”扩大到约束嗣君。可以说,高、孝两朝君主的造梦权皆握在高宗手里,在整个梦境体系中,孝宗处于从属地位。高宗以梦境紧抓意识形态权力,施加对现实政治的幕后操控,在孝宗的尊重下度过了余生。但这也给后继君主造成一种被动,自孝宗开始,皇帝逐渐丧失梦境世界的话语权,对梦境的解释逐步成为朝臣党同伐异的手段。

  朝臣借缔造和诠释梦境侵夺君权

  淳熙十六年(1189),孝宗让位于儿子宋光宗(赵惇)。光宗从继位初“五日一朝重华宫”发展到累月不朝,至父亲去世,亦不执丧。不久,赵汝愚、韩侂胄请吴太皇太后旨,拥宋宁宗上位,尊光宗为太上皇帝,光宗实同被废。鉴于光宗皇后李凤娘屡次干预,使得父子间隔阂渐深,故而光宗失德被归咎于李后,借以将迫禅的僭越之举“虚化”。赵汝愚、韩侂胄以光宗在奏章批示的“历事岁久,念欲退闲”为由迫禅,拥赵扩上位,即宋宁宗。宁宗出生前其母的梦境似已意指其得天命,“慈懿梦日坠于庭,以手承之,已而有娠”,至内禅之际,又有赵汝愚之梦,“初,汝愚尝梦孝宗授以汤鼎,背负白龙升天,后翼宁宗以素服登大宝,盖其验也”。两处梦境虽都指向宁宗登极乃天命,却有本质上的不同。

  李后梦中宁宗由日所化。宁宗生于乾道四年(1168)十月,则李后梦日之事当发生于乾道三年末至四年初。适值孝宗嫡长子赵愭暴毙,时为恭王的三子赵惇觊觎皇位,但其二哥魏王赵恺和侄子赵挺都有继承帝位的资格,他极有可能是借用李氏有娠的现实情况来制造舆论,将李氏腹中子宣扬成天日所化,暗指此子将登尊位,言外之意便是自己要先成为皇帝。在赵汝愚梦境中,宁宗虽对应白龙,却需要其背负方得以升天,赵汝愚成为皇权传递的关键人物,以梦中孝宗授予的汤鼎为信物,跨过光宗,直接将皇位交给宁宗。与此前宣扬的梦境不同,梦的主人并非帝、后,而是赵汝愚。宁宗资质平庸,无力振作朝纲,致使宰辅权进而皇权退,朝臣为独享大权而互相攻讦。争夺大权的着力点即争夺随皇权一起下移的造梦权,以赵汝愚为代表的朝臣试图借梦境操控舆论以左右朝政,将相权僭越君权的事实扭曲成梦境中的君主驾驭臣子,得定策之功。随后,以韩侂胄为首的朝臣对梦境重新进行解释,将争夺的焦点由造梦权转移到梦境的解释权,借赵汝愚之梦将其推向皇权的对立面。赵汝愚自称梦中“背负白龙升天”,值得玩味的是他自己也随之升天,宁宗安能不生忌惮?“乘龙授鼎”梦境悄然改变了君臣关系,舆论的主导权从此归于权臣集团,皇帝彻底失去了造梦权,遑论对梦境的解释权。韩侂胄之后,权归史弥远,即所谓“是一侂胄死,一侂胄生也”。

  宁宗之后,养子赵昀继位,是为宋理宗。他是皇族远支,依仗史弥远得到帝位,士论薄之。为论证理宗具备帝王天命,君臣缔造一梦,理宗生父“梦一紫衣金帽人来谒”,始生理宗。史籍未载此梦境何时流传,笔者倾向于认为其乃宝庆元年(1225)伪造,原因有二,一是该年爆发湖州之变,反叛者打着讨伐史弥远擅废立的旗号,构成对理宗帝位的否定。若君臣再无回应,无异于默认得位不正。二是史弥远选立皇子时并未听闻赵昀幼时有何异事。“紫衣金帽人”梦境简直是赵汝愚梦境的翻版,不同的是,“乘龙授鼎”之梦中赵汝愚仍受君主驱使,“紫衣金帽人”梦境中史弥远俨然成为君主的贵人,折射出最高权力自皇帝下移到了权臣手中的现实。

  史弥远病逝后,理宗暂时收回大权。理宗亲子皆夭折,择亲侄子赵禥入嗣,即后来的宋度宗。赵禥天生智力存在缺陷,但亲属之中只此一子,为突破舆论阻力,理宗尝试借助梦境,《宋史》载“荣文恭王夫人全氏梦神言:‘帝命汝孙,然非汝家所有。’嗣荣王夫人钱氏梦日光照东室,是夕,齐国夫人黄氏亦梦神人采衣拥一龙纳怀中,已而有娠。”最早编造出三场梦境的可能是赵禥生父赵與芮,他与理宗为手足兄弟,年少时卜算五行,兄弟皆有“帝王之命”。理宗无嗣,嗣荣王之子乃是理宗从子,血亲关系最近,赵與芮有编造此梦,试探兄长之心的动机。按赵禥生于嘉熙四年(1240),当时理宗36岁,虽三子皆已夭折,然该年喜得一女,可知他对自己的生育前景不至于绝望。至宝祐元年(1253),年近五旬的理宗立赵禥为皇子,是效法真宗、仁宗,先立替补继承人,等到将来生育皇子,再送回荣王府。度宗之后,江河日落,把控意识形态权力的现实意义变小,君臣不再执着于此。

  高宗再造宋室,称得上中兴之主,梦境助其破除人生中诸多阻力,其在世时紧握对梦境世界的控制权。高宗借梦境编制的“网”束缚了养子赵昚一生,对朝政影响颇坏。高孝之后,庸主当国,造梦权的归属陷于混乱状态,群臣有借梦扩权之望,人主无乾纲独断之资,于是权臣角逐,梦境成了要君的“网”,一时之间,权臣敢言天命,皇权不能独立。至史弥远去世,理宗才趁机将造梦权收回。辗转六朝,造梦权由人臣不敢轻慢的君主利器渐变成了人臣不敢乱用的“烫手山芋”,参与并见证了宋室南渡后权力演变的全过程。

  (本文系河南省社科规划项目“宋代宰辅日常生活研究”(2021BLS006)、河南省社科规划兴文化研究专项“河南历史上的国家建构与治理研究”(2022XWH037)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河南大学黄河文明研究中心教授)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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